还好后来天成帝发话,要太子搬去东宫,要不然日子真过不下去。
太子说完自己的,果然问起他的吃穿住用,从他早晨多久用饭,到一天用多少,恨不得一一过问,亲手给他安排了。
冷芳携瞪他一眼,厌烦道:“这些有你父皇管着就够了,还要来管我!”
蜷缩在宽袖中的手指微颤,太子笑了,向他讨饶,让内监拿出一个锦盒,道:“贞哥,昨夜没能陪你吃月饼,今日就拿这枚玉佩向你赔罪。”
打开锦盒,赫然一枚白玉镂雕凤凰坠佩,触手温润,显然不是凡品。冷芳携收下,太子见梁惠摆膳,说自己已经用过,先告退了。
走出揽雀宫,太子忽然停下脚步,身后跟着的万和小心翼翼问:“殿下,是还有要事与冷大人说?”
太子闻言迈步继续向前,万和见状不敢多问,心知殿下的心情恐怕不美,宁愿少说话多做事,也绝不要触他的霉头。
回到东宫时候尚早,不到用午膳的时间,太子决定再念一会儿书,哪知刚走进殿内,大太监万春低眉臊眼地等在门边,一脸踌躇。
万和心觉不妙,刚想把万春叫走,万春就开口了。
“殿下,您之前说赶出东宫的宫女映秀……她,她……”万春有些难以启齿,想到十五六岁的姑娘梨花带雨,哭得好不可怜,便想到自己早夭的侄女,心生恻隐,估摸着太子脸色,小心地求情,“她说她一时糊涂,走错了路,现在已经知错了,求殿下不要赶她出宫。”
“我看她确实悔恨难当,听说她父兄如狼,早就打算把她卖给妓馆。她出了宫,没了倚仗,定然逃不掉。届时若传出东宫人为妓的消息,对殿下恐怕不利。”
太子面色未改,想起了万春口中的人。
一个不知死活,妄图攀龙附凤的低贱宫女。
他那时刚刚拜见完母亲回宫,尚且回味母亲与他接触时发间的香味,入了内殿,就见玉/体/横/陈,姿态妖娆,双峰间捧着一朵正艳的海棠,满室春色。
雪花花的皮肉,像屠夫刀下的猪肉。太子只瞥一眼,便勃然大怒,深觉与母亲之间的美好氛围被那贱婢破坏,一点余韵都没留下,毫不留情地叫来内监把她裹起来扔出去,开革宫身,赶出东宫。
太子本想一剑杀了她,却想到万一被冷芳携知晓,定会以为他是贪恋美色又暴虐残忍之人,才堪堪忍下杀意。
却没想到那贱婢还不知足。
太子看万春一眼,大太监一脸忐忑不安,他是个老好人,空有大太监之名,却不能管束手下的小太监,只是因为性情软弱善良,被那些滑头不约而同推到他面前,现在又被一宫女利用。
他平淡地说:“孤已经给过她机会。既然她不愿守活人的规矩,那便去守死人的。杖毙。”
万和道:“是。”
立刻扯住万春,拖着他软倒的身体躲出去。
万春握着万和的手,不住哆嗦:“殿下……映秀……”
“爹!”万和打他一下,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还为她求情做什么!那贱人利用你,全然不顾你会不会惹怒殿下,现在自食其果,殿下绝不会改变心意,你就别掺和了。”
“自个儿能留一条命已经不错了,你当真以为殿下是个任人拿捏的泥人脾性啊!”
“唉,唉!”万春含着泪,跺了两下脚,再不开口说话了。
东宫病逝一位宫女,再常见不过的事,一点波澜都没有,转瞬便淹没在深深宫闱之中。
相反,中秋节前发生的御前谋刺事件,却还在有心人口中相传。
……
傍晚,星连居,京城地界上最有名的酒楼之一,每日豪客如云,日进斗金。因其装潢摆设以周天星辰为核心,神秘梦幻,兼菜色新奇,供有许多昂贵食材,能进去吃一桌的客人皆身家不菲。
骆希声下值不久,被同一时间进衙门的石尧叫来,连同几位同榜组了个酒局。他出钱,在星连居里定了一桌酒菜,十分豪横。
这是他第一次迈入星连居大门,往日只在当值途中远远看一眼巍峨高耸的酒楼,想象其中菜肴鲜美,从不敢奢望吃上一口。没通过科举改换命途时,骆希声得跟着家里人下田种地,有馒头咸菜已是美味佳肴,再多的不敢奢求。
他堪堪入席,和几位相熟的同榜打招呼。他们散落在不同部门里,平日里很少碰面,只有私下相聚时才有机会交谈说话。除了石尧外,彼此之间出身相近,没有高门子弟,几次聚会下来,已有守望相助的态势。
骆希声无家门可靠,也无岳父扶持,要想在京城扎根,少不了钻营,是以虽然厌烦这些交往,仍然挂着笑脸。
说话间,他发现席内有两位陌生面孔。
石尧指着左边长相风流的青衣男子:“顾岸顾公子,江南有名的才子,文采斐然,一首《青山赋》声名鹊起。”
虽然从没听过所谓的顾才子,骆希声扬起笑脸恭维道:“原来是顾兄,我心慕《青山赋》已久,没想到今日有机会见到你。”
石尧指向右边摆弄酒杯的紫衣男子:“程余年,户部员外郎家的三公子。”
席间之人又是连声恭维,语气比之前热情不少,显然深知谁才是那个值得巴结的人。
多了两人,并不妨碍推杯换盏、交流情报,不过因为他们多是刚授官的芝麻小官,经手的都是些芝麻蒜皮大的小事,你一言我一句,其实没什么价值。
但骆希声还是耐心听着,想着里面哪句话说不定以后就有用了。
程余年自入席时就扬着他的下巴,梗着脖子,可能以为会显出修长的脖颈,在骆希声看来,并不比呆头鹅好半分。
他的出身应该是最高的一个,自有一番傲慢气度,大概接触的多是王孙贵族之事,对他们过家家一样的话很看不上眼,每听一句就嗤笑一声。
最后听完,还开玩笑似地跟石尧打趣:“石兄,你可真有意思,叫来这么一群人演猴戏呢?”
有几人的脸色当即就不对了。骆希声慢悠悠喝几口酒,看石尧怎么应对。
能当主事人,叫来多位京官与员外郎公子的绝不简单,石尧脸色未变,只与程余年说了几句笑话,呆头鹅便喜笑颜开。
骆希声默默观察,发觉程余年并非毫无顾忌,对着石尧,他似乎不敢多加放肆。
程余年豪饮几杯,脸上涌上醉意,说起前不久户部与工部和兵部扯皮一时,虽然没什么营养,但涉及的都是五品以上的大人物,听得众人津津有味,好似真亲眼看到两部大佬拍案对骂的泼妇场面。
他说得有些上头,被人追捧的滋味真不错,弄得程余年飘飘欲仙,脑袋一时如浆糊,把只在众人口间传递的秘闻说给这些小官听。
“那都不算什么!你,你们可知,前日子有刺客胆大包天,潜入太极殿,要行刺陛下!”
程余年大概还有些理智,把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这一圈的人能听见。
“行刺?”
有人瞠目结舌,有人心生向往,也不知道向往什么。
骆希声对龙椅上的那位并无敬意,只当做一位喜怒不定的上司对待,行刺谋逆听起来刺激,与他没多大相干,且真假难辨,就当听了一个故事。
他本以为石尧会制止程余年,毕竟事涉皇帝,若被有心人听到了,这一桌的人恐怕都要去牢狱里走一圈。哪知道他握着酒杯,微微笑着,并无动静。
“……陛下当然无事,那刺客根本近不了他身,就被梁惠捉拿了。梁惠……他可不是简单人物,看着像个弱不禁风的读书郎,其实学了一身狠辣本领,手里的人命多可垒山,是陛下最信任的太监。”
“但这都不算什么!”程余年仰头又饮一杯,醉醺醺道,“你们可知,那刺客非但没死,还被陛下放了,在宫里当起带刀侍卫!你们可知……可知是谁令陛下改变心意?”
“什么?”顾才子不信,“程兄,你别是喝多了吧!这刺客没当场格杀都不错,定然会被交给路统领讯问,什么带刀侍卫,太匪夷所思了。”
“呵呵……你们皆不信?”程余年脸上挂起古怪的笑,“我跟你们说,别传给外人€€€€陛下正准备处理刺客,冷贞,冷大人刚巧进来,一眼看中刺客,要陛下放了他。陛下待他如何,你们没听说过?那是千般好,万般宠,天上的月亮都能摘来给他,一个小小刺客,全顺了冷贞的意。”
“这样,你们还不信?”
“……”有人咳嗽一声,说,“信是信了。”
冷贞。这个名字就算他们是九品小官也听过。
毕竟在那之前,他是大乾朝首位连中三元的人,文采飞扬,大魁天下!在场诸人,谁没读过他作的诗,写的文章?
甚至只差一步,他便是他们的座师。
只是现在提起,却没有从前钦佩敬慕、心向往之,心头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骆希声也一时无言。
他很喜欢冷芳携的文章,他自己写东西朴实无华,只能靠策略制胜,对那些凤彩鸾章很是向往。冷芳携是他最喜欢的一位,他的诗作文章才藻富赡、灵气逼人,又无过多矫饰,读起来沁人心脾,令人手不释卷。
骆希声不像其他人,觉得冷芳携攀附帝王,已是佞臣一流。他只是觉得可惜,因为冷芳携与皇帝的亲密关系,他的名声不好,明明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却被人鄙斥为靡靡之作。
谈到冷芳携,原本热闹的酒席一时冷清下来,众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顾岸开口。他长相很是落拓不羁,大概是那等流连青楼楚馆的风流才子,只是似乎遇到了些烦心事,眉宇间满是愁意。
“诸位兄长,实不相瞒。顾某虽然有些薄名,却向往出入朝堂,为天下百姓做事。奈何科途不顺,没有好名次,现在苦求门路而不得……”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看向石尧和程余年。
要说门路,肯定只有这二位有。
石尧还没开口,醉醺醺的程余年就拍了下桌子,扬声道:“这有何难?”
“你去投靠冷贞,只要得到他的青睐,三品大元指日可待,何愁无门路?”他言辞放肆,并说,“像朝中路慎思,李诚一,冯锡安……不都是他的狗?”
“且你相貌还算英俊,应该能入他的眼。”
听得诸人心惊胆战,恨不得上手捂住他的嘴,忙道:“程兄,你喝醉了。快别说了。”
“谁,谁喝醉了!”程余年瞪大眼睛,忽然被一颗拳头大小的青色李子砸到了头,转眼忘记刚刚说的事,怒而抬首,喝道,“谁砸我?!”
蜿蜒曲折木梯之上,有人自上而下,衣袖翻飞,靠着栏杆,低头含笑,懒洋洋地说:“是我。”
来人嗓音悦耳,声如泉击:“没有拿稳,不甚脱手。真是不好意思。”
第59章 冷傲携芳,玉洁松贞。
程余年本欲大发雷霆,将无状之人狠狠教训一顿,让他知晓什么是天高地厚,再不敢冒犯他。
怒瞪的双眼目视对方款款下来时,却看得整个人呆住。
来人一袭绛色衣袍,广袖如云,飘飘欲仙。头发未束成冠,不成体统地披散着,眉眼虽然冷清,但在弯弯笑着时自有一番勾人。
在席之人见过的美人不少,其间不乏有绝色之名的,却从未见过此人这种光是轻飘飘一个眼神,说不上有情还是无情,便能引得人心驰神逸的。只不过惊鸿一面,便惊为天人。
此人像不知晓程余年的身份,也不惧怕他的怒火,慢悠悠走到他们桌边,恰好站在骆希声旁,衣袖擦过他的侧脸,令他不甚自在地往后避了避。
……怎么还有股淡淡的香味道。
骆希声本来尚能保持镇定,与来人一接触,顿时有些坐立难安。心道今夜怕是遇到美人设局要作弄他们,这人随便丢个东西砸下来都能引得其他人方寸大乱,届时还不是他说什么,程余年便应什么,勾得纨绔公子哈巴狗一样。
也不知目的为何。
他屏气凝神,打定主意,之后找个机会先走,才不在这里与人纠缠。
其余人却不像他能保持理智,何况程余年被灌了酒,早就不甚清醒,如今灯下见美人,被那轻描淡写的一眼搔得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把人搂进怀里好生爱抚。
他握拳咳嗽几声,佯装不耐道:“你是何人?有何目的?”
若不是下一瞬就两眼发痴,差一点舔上去,骆希声真要以为他纨绔皮囊下,自有一番清醒。现在看来,无非是欲拒还迎,刻意吸引人罢了。
来人显然看出他的把戏,不欲理会他,摊开手心,似笑非笑道:“我的李子。”
原来是来讨要他的东西。李子砸到程余年头顶,后又滚落,幸运的是没有跌在杯盘之中,被石尧一把抓住。
骆希声这时才发现,石尧的表现有些古怪。对方虽然不像那等膏粱子弟流连青楼,却也常常点评美人,此番竟然垂头默然,一眼都未抬看,仿佛看一眼便要折损寿数。
……有古怪。
席间暗流涌动,程余年一点没有察觉,更不知晓带他入局之人心怀不轨。伸手抢过李子,捏在手中,却不给来人,兀自淡笑:“想拿走这个?没那么简单!”
他想显得潇洒淡然,学百药书院里衣袖飘飘的读书郎,但天生有瑕,再怎么学也是东施效颦,粗劣不堪,反而油光满面,一股子油腻气,看了很伤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