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下 第7章

跑了一天一点进展没有,程殊楠很丧气。今天他没让方敛跟着,人家一个特助,每天忙得要死,大事跟一跟可以,不能时时刻刻让别人为自己的事买单。

正值下班,人们从一栋栋写字楼里走出来,涌入地铁口或公交站。他坐在律所楼下的台阶上发呆,人人都有要去的目的地,都有家人在等,可唯独他,突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自从查封后他就住到梁北林家里,好像是有归宿的,但又好像没什么实感。梁北林总是在忙,早上七点出门上班,晚上很晚回家,有时候出差一飞好几天,根本联系不上。

正胡乱想着,一辆红色跑车突然在他身边刹停。白日晚从车上下来,站到程殊楠跟前。

“怪不得这几天没上学,原来是在忙破产清算啊。”白日晚一如往常阴阳怪气。

程殊楠不想和小学鸡斗嘴,站起来转身就走。白日晚几步追上来,挡在程殊楠跟前。他今天摆明要把之前受的气找回来,刚才从地库出来,看到程殊楠之后特意开车掉头回来,岂能让人走了。

程殊楠比白日晚个子矮,他在男生里也不算高的,看着瘦瘦小小一个。如今对峙起来,气势上总觉得输一头。

程殊楠脾气好坏,要看对谁,对上白日晚这种不讲道理没素质的,他从不吝于攻击和刻薄。

“怪不得现在空气质量这么差,原来是有丑东西出没。”他迈到台阶上,双臂抱胸,保持和白日晚平视,“白日晚,你从小到大追在我后面,真是生怕错过一点讨人嫌的机会。”

他挤出个很刻意的笑:“不过其实我挺理解你的,我比你有钱,比你好看,男朋友比你找的那些强,你看得见摸不着,难受吧?以后别那么难受,嫉妒和失眠对健康不好。哦,就算我家破产了,无所谓啊,我还是比你好看,男朋友你还是捞不着。”

当年白日晚和他还没闹这么僵的时候,也是喜欢梁北林的。每次梁北林出现在聚会上,白日晚都双眼发亮。只不过梁北林从未注意过白日晚,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被程殊楠霸占着。

白日晚被一顿抢白,气得脖子都红了,指着程殊楠“你你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程殊楠小嘴继续叭叭:“以后你别这么着急忙慌急刹车,下班高峰这么堵,万一撞车就不好了。你撞车小意思,撞到别人怎么办?做人要有公德心。”

末了他拍着白日晚的肩膀,感慨道:“啊,真好,这几天受的憋屈总算出来了。谢谢你,每次见面都让我有意外收获呢。”

程殊楠说完了拍拍手就走,完全没料到白日晚恼羞成怒之后会动手。

其实也不是多激烈,白日晚从后面抓了他肩膀一把,他原本就踩着台阶没站稳,又完全没防备,整个人侧摔到石阶上。

半晌之后他才爬起来,感觉额头湿漉漉的,一抹,满手血。

白日晚倒是吓一跳,大概没料到程殊楠这么不经摔,但还是强撑着嘴硬:“你活该!让你嘴巴不积德。”

程殊楠指着白日晚咬牙切齿:“你等着,等梁北林回来我告诉他,看他不收拾你!”

“少拿梁北林吓唬我。”

白日晚话虽这么说,但还是有点怂了。白家和净界有合作,白日晚他爸正想借梁北林和沈家搭上线。可沈家哪里是那么好靠近的。听说最近沈家的小公子沈筠在域市,白家找了好多机会都没能见一面。

“你家破产了,你以为梁北林多稀罕你。”白日晚振振有词,“他当初和你在一起就是看重合作共赢,你以为他们这种人有多在乎感情,别幼稚了。我敢说,他现在对你一定不如从前。”

不得不说,最后一句话确实戳到程殊楠的痛处。

他捂着头,看白日晚说完就跳到车上,一溜烟跑了,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两个女孩路过看到他一脸血坐在地上,好心地拿了纸巾给他止血,又问他需不需要叫救护车。

程殊楠还懵着,他有点晕血,从小到大磕破点皮都要委屈好几天,哪里受过这种大罪。他感觉自己可能要晕过去,但却迟迟没有,心里又害怕,便把电话号码告诉那两个女孩。

女孩帮他拿手机拨了,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ai大北”。

电话甫一接通,程殊楠就开始控制不住哭腔:“大北,丑东西推我,我摔了,流了好多血,呜呜……”

他越哭越委屈,丝毫没意识到对面接电话的仍是秘书。

第8章 小孩

秘书知道轻重,立刻就拿着手机进了会议室,在梁北林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便把手机递给他。

电话里的声音呜呜咽咽,想来是委屈狠了,梁北林走到隔壁休息间,耐着性子问程殊楠在哪里,伤得什么样,身边都有谁。

程殊楠断断续续说了,思路还算清晰,梁北林由此判断他应该没大事,便嘱咐他坐着别动,方敛会尽快赶过去。然后又让程殊楠把手机给那两个女孩,请他们陪一陪程殊楠,等方敛到了再走,并要了女孩手机号码,说要转红包过去。

女孩连忙说“不用”,举手之劳而已,她们会陪着人,让梁北林放心。

十五分钟后,一个中年男人跑过来,紧张地查看程殊楠伤势。程殊楠觉得他面熟,但想不起来是谁。男人边照顾他边解释:“梁总让我过来的,我离这里最近,方助理从公司赶过来至少一个小时。”

男人拿了现金执意塞给两个女孩,感谢她们一直没离开,然后便扶着程殊楠上了车。

等程殊楠包扎完,方敛才从域市的晚高峰中杀出一条血路赶到医院。

男人和方敛交代了情况,照了全身CT没事,就是额头破了个口子,胳膊和腿有点擦伤,没大碍。

方敛这才松了口气。

他接到梁北林电话的时候是紧张的。原本梁北林让他这几天都跟着程殊楠,但他今天有个重要客户接访,程殊楠便说自己可以。他谨慎起见,还是发消息和梁北林报备了,梁北林回了个“好”,他这才安心做自己的事。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

他把程殊楠送回家,给梁北林打了电话,说人送到了,踌躇半晌,又说:“今天这事是我没做妥当,就算我不跟着,也应该安排其他人跟着的。”

梁北林平静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没事,你累了一天,早点回家休息吧。”

梁北林住在半山腰一个新开发的小区里,独栋,邻居之间距离很远,留足了私密空间。方敛走出小区大门,开车走了一段,停在路边便利店门口,买了一堆吃的,然后又开车往回走。

程殊楠没吃晚饭,小少爷估计也不会做饭,他送点零食饮料过去,总比饿着强。

事到如今,方敛倒有点看不透了。

他亲眼见过梁北林不接程殊楠电话,不理会程殊楠的要求,面对程家破产无动于衷,对程殊楠的哭诉和委屈视而不见,甚至亲眼见过梁北林设局让程殊楠听话。

在这段关系里,梁北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完完全全的高位者和掌控方。

对程殊楠的很多事,其实都是方敛在做,比如买生日礼物、订餐厅、想约会主题等等,梁北林无所谓的态度甚至不如对待客户上心。

程殊楠并不知道这些,每次都会对梁北林的礼物和安排充满惊喜和感动,梁北林说什么他都信都听,单纯好骗的样子有时候让方敛觉得自己在作恶。

可下午接到梁北林电话,方敛敏锐地察觉出梁北林在紧张。他声音听起来毫无异样,但方敛从一开始就跟着他,太熟悉对方了,在真正紧张时,梁北林的音调会有轻微变化。

可能连梁北林自己都没意识到。

方敛刷卡进了大门,把东西放在廊外的置物架上,没进去,掏出手机给程殊楠发消息,没一会儿,他便收到回复:“谢谢方助理。”

方敛这才放心离开。

卧室里,程殊楠已经洗完澡躺下。他拿着手机拨给梁北林,这次很快就接通了。

他把自己贴着很大一块纱布的额头对着镜头,指给梁北林看,委屈到不行:“缝了两针,好疼啊,要是留疤怎么办?”

梁北林看了一会儿,说:“没事,现在医疗水平很高,不会留疤。”

“那个白日晚,太坏了。”程殊楠恨恨地说,“说不过我就动手,还背后偷袭,不是君子所为。”

眼下他受了伤,跟有了倚仗一样,梁北林就该让着他心疼他。

确实如此,梁北林今天对他格外有耐心,问清楚了前因后果,最后又问白日晚是谁。

程殊楠原本懒懒躺在床上,听到这里一骨碌坐起来,瞪圆了眼睛看着屏幕里的梁北林,好像非常惊讶。

“怎么了?”梁北林不知道哪句话戳到了他的神经。

程殊楠突然笑起来:“大北,你不知道白日晚?不认识他?”

梁北林对此人毫无印象,但现在知道了,这人今天推过程殊楠。

“有问题?”梁北林不知道程殊楠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

“没问题没问题,”程殊楠心情更加爽快,“不提他了。”

虽然隔着屏幕,但谈话气氛很好,是很久没有过的融洽。程殊楠一咬牙,把积攒多日的话说了出来。

“大北,你会因为我们家破产不喜欢我了吗?”

“我虽然没钱了,但我是你男朋友。我们是恋人啊,恋人就是无论发生什么都应该相互扶持不放弃的。况且我毕业之后会好好工作的,就算不能赚很多钱,也肯定差不多哪里去。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他一股脑说出来,带着一股强撑的信心,生怕一犹豫有些话就卡住。

“反正不管你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爱你的。”想了想,他又赶紧解释,“不是道德绑架,就是很爱你,只爱你。”

这些话说出来挺幼稚,这么大的人了,好像只知道情情爱爱,但程殊楠顾不得那么多,也不怕梁北林笑话,说了就说了,反正都是自己真实想法。

可他一说完就有点后悔。

他可以做得到,别人凭什么要做得到。这不是道德绑架是什么呢?

镜头里的梁北林很久没说话,落在程殊楠脸上的目光黝黑,表情沉静,波澜无痕。

好像大人看着一个小孩子在讲不好笑的笑话。

程殊楠等了一会儿,始终没等来梁北林回应,便有些讪讪的,慢吞吞躺回被子里。

“晚安,大北。”他自己当先一步萎靡下来,声音恹恹的。

“好。”梁北林平静如常,说,“晚安。”

**

程殊楠15岁那年第一次见梁北林。

那时候梁北林22岁,刚从M国回来,和同期留学的程隐是好友。程隐的学校和梁北林的学校只隔了一个街区,两人一度关系好到同吃同住。

留学生圈子也是有等级之分的。梁北林是H大学霸,常年登上学校荣誉榜的那种,专业教授是以收人严格著称的沈君怀。程隐虽是顶级富二代,但对上梁北林和沈家,气势上并不占优势。

梁北林虽为人冷淡,但和程隐却很投契,渐渐地,梁北林便融进了程隐的圈子。

梁北林和程隐同年毕业,之后程隐邀请他回国发展,他很快便同意了。回国后创办净界科技,很快便在域市崭露头角,再加上背靠沈家的缘故,一度成为众多大佬攀附结交的对象。

梁北林年纪轻但沉稳内敛,做人做事口碑很好,很多人愿意和他合作,渐渐地,大家倒不会因为沈家刻意去结交他了。

一开始程殊楠只把梁北林当成哥哥的同学,并没其他想法。

有一次程隐在家里开趴,一堆人围在泳池边喝酒嬉闹,程殊楠不知怎么就被挤了下去。

泳池太大,扔满了彩色浮球和游戏道具,甚至还有漂浮吧台和沙发。程殊楠的腿被踩了一脚,抽筋了,直往下沉。真正溺水的人有时候是安静的,他只觉得眼前都是人,水面上五颜六色的灯光刺眼,每个人都在笑闹,没人发现有人快要沉到水底。

他挣扎着呛了几口水,仅剩的意识是如果自己这样死了,真是够窝囊的。爸爸从小觉得他笨,没想到死了也是因为这么笨的原因。

就在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有个人突然向他游过来,然后他被一双大手一把捞了起来。

梁北林给他做急救,程殊楠睁开眼,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得见一个人。梁北林剪得很短的头发有点硬,往下淌着水珠,滴落在程殊楠脸上。手也很大很暖,按着他的心脏,一下一下,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他被抬上救护车时已经清醒。视线越过人群,看到梁北林站在不远处,正脱掉湿透的上衣,露出很宽的肩膀。那些水珠仿佛还停落在程殊楠脸颊上,而后有了生命,混在血液里缓缓流进心脏。

后来他因为肺部感染住了好久医院,等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谢谢梁北林。

他买了很多礼物,梁北林象征性留了一件,其他太贵重的没要。他又请梁北林吃饭,梁北林也拒了,最后借着程隐的名义才把人邀请来家里吃了顿饭。

他那时候还在读高中,一腔心思渐渐都放到梁北林身上。偏偏梁北林把他当小孩看,他不服气,有段时间拼命运动希望自己再长高点长壮点。

净界那时候在初创期,梁北林每天忙得要死,但周末还是常来家里和程隐聚一聚,谈谈工作上的事。后来他发现了一个接近梁北林的好办法,就是让梁北林指导他功课。

他拿着一堆习题去找梁北林,梁北林倒是认真给他讲,无奈讲半天,他还是听不懂。不但没和梁北林拉进多少关系,反而在梁北林看傻子的眼神中备受挫折。

他自认为暗戳戳的示好和追求,其实在别人看来挺明显的。至少程存之和程隐都发现了。家人并未拦着,反而有点促成的意思。毕竟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梁北林都是不错的对象。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