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梁北林淡声发问,“凭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问凭什么。
太多信息掺杂着难以形容的情绪扑到面前来,程殊楠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大脑也不知道该优先处理哪个问题,所以他凭着本能反问了一句一直藏在他心底深处的话。
“我难道不是你男朋友吗?”
“男朋友”这三个字一说出来,梁北林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嘲讽。他换了个姿势,直直地看着程殊楠。
这眼神像把刀刺进程殊楠心脏里,搅动着他的羞耻心。小少爷从小到大哪里求过人,唯二两次都是求了梁北林,而梁北林两次给出的答案都让他从头冷到脚。
他知道这样说很自不量力,可想到家人走投无路,他那点爱情的尊严在生存面前不值一提。
梁北林不明所以地低笑一声:“这不是理由。”
“我从公司账上走过大笔现金流支援昌存,即便知道昌存已经无力回暖,但还有你的面子在,可你爸直接带着钱跑了,你说我该找谁算账去?”
“可是我哥说——”程殊楠不太灵光的脑子突然想起来什么。
梁北林接道:“你哥说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局,目的就是让程家破产。”
程殊楠微微张大了嘴巴,肉乎乎的唇珠明显,漆黑的眼神里一点杂念都没有。他每当摆出这个惊讶的表情看人时便有些稚气,也有点傻里傻气。
“你家破产对我有什么好处?”
梁北林只一句反问就堵死了程殊楠所有猜测。
“他们拿了我的钱,又故意把你扔在我这儿,随时准备着一旦过不下去便让你来求我,试图看在所谓男朋友的面子上放他们一马。”
梁北林抬手,捏住程殊楠下巴,那一点点软肉格外好揉搓,就像程殊楠本人一样。
两人距离很近,梁北林的姿势是亲密的,态度是平静的,但眼神是阴冷的,像吐着红信子的蛇,盯着手心里的猎物并不急着下嘴。
然后缓缓地说:“算盘打得不错。”
程殊楠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他从未想过梁北林这样毫不留情地评价昌存和程家。可明明之前爸爸那么器重他,哥哥也是他多年挚交好友,可这一切说变就变了。
有一瞬间,程殊楠感觉自己像被一道迷雾隔绝在某处的流浪猫,除了可怜和惊惶,连方向都辨不清。
可梁北林的恨意却逐渐清晰,在这个他们无数次温存缠绵过的房间里,一点掩饰也没有。
程殊楠不明白昨天还只是冷战的恋人是怎么突然上升到恨这个层面的。
但他能感知到危险。
他往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问:“那你为什么……”
梁北林知道他想问什么,很直白地回答他:“因为你还有用,所以没赶你走。”
程殊楠不记得怎么回的自己房间。
他呆坐在床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将一旁的背包拿过来。里面的电脑、书还有些文具全都倒出来。
打开邮箱,视频聊天申请连续发送几次都没人接,程隐依然失联。
程殊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和安安的那通视频,未必不是哥哥有意为之。
还有……
程殊楠心底突然涌上来一股凉意,他手脚僵滞地将随身物品检查一遍,又把手机和电脑打开,均无异样。
池小禾接到程殊楠电话时还没睡,他没多问,教程殊楠一步步从手机和电脑里找出隐藏的监听软件时,也只是沉默了几秒钟。
再好的朋友都是有界限的。程殊楠带着哭腔跟池小禾说“睡吧”,便挂了电话。
第15章 很满意
程殊楠拿着手机冲到梁北林屋里,声音发抖:“你监视我啊……”
梁北林靠在床头上看书,冷淡地抬眸看着表情丰富的程殊楠,不可置信、愤怒还有痛苦,看起来狼狈不堪。
监听软件藏得并不隐蔽,连池小禾这种略通电子设备的大学生仅用几步指令就找到了。
“对。”梁北林说。
既然刚才就把话说到份上了,如今已没掩饰的必要,他根本不在乎程殊楠是否知道。
程殊楠有点站不稳,小腿靠住床尾凳,好像突然之间不认识梁北林了。
“是为了找到我爸和我哥吗?”
梁北林说他还有用,他当时不敢问,逃避一样捂住耳朵跑回房间。梁北林很少情绪用事,说出来的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他有什么用,显而易见。
“他们在哪里我一直都知道,”梁北林说,“他们留下你不过是想掣我的肘,反之,我也一样。”
“当然在其他方面,”梁北林看着程殊楠慢慢变白的脸,温柔而残忍地说,“我也很满意。”
很久之后程殊楠想起来这一晚,这算是他们第一次撕破脸,但这时候梁北林还是有所保留的,对到底怎么处置程殊楠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
如果程殊楠强硬一点理智一点,马上离开,大概不会有后来那些事。可人无法未卜先知,程殊楠对梁北林三年来的爱和依赖已经成为惯性,即便他有很多疑惑和不对劲,但感情带来的冲击和痛苦已经无法让他理智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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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在程殊楠搬回宿舍后急转直下。
原本还算顺利的清算工作因各类意外停滞不前,法院判决结果一拖再拖,律师团毫无重点,股东闹得不可开交,老员工又在网上爆料昌存的产品造假。
境外两家分公司的冻结问题毫无进展,程隐再次联系程殊楠的时候,他正跑完清算组回到宿舍,错过了饭点,只好胡乱吃几口泡面。
程隐只草草问了几句便说不下去了,因为程殊楠看起来憔悴混乱,状态比程隐还要差。他这才知道弟弟已经从梁北林那里搬出来。
下午程殊楠将自己卡上最后一笔零花钱支付给律所之后,看到余额时才意识到更大的问题。
小少爷从小不知钱为何物,在他看来那只是个数字,能置换各类他想要的物品,而至于这个数字的积累过程,不在他考虑之内。
当他走在路上又冷又渴却连一杯奶茶都不敢买时,他终于发现自己现在不但没了家没了梁北林,可能连生存之力都快没了。
他那笔每年可以提取的教育基金将是他唯一的经济来源。他算了算日子,提取时间还差三个月,远水解不了近渴。
紧接着还有更糟糕的事。
他穿过巷子打算走后门进学校,晚上九点,街边还有三三两两闲逛的学生。程殊楠这几天太疲惫,精神恍惚,那几个人从后面突然冲出来捂住他的嘴将他往巷子深处拖时,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他被一脚踹到地上,吓坏了,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那几个人按住他手脚,将他的脸压在肮脏的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
那些人还要上手撕扯他,幸而有一群刚聚完餐往学校走的学生路过看到,大声呼喊着将人赶跑。学生们问他要不要报警,或者告诉导员,他摆摆手一言不发。
最后他跟着那群学生一起进了校门,才慢吞吞往宿舍走。
报警没用,那几个人不知道是哪个债主派来的,想要吓唬一个小少爷太简单了。程家完了,再没了梁北林庇护,他只是个没钱没势毫无自保能力的普通学生。
而且他知道,这才只是刚开始。
一辆车跟在他后面进校园,开得很慢。程殊楠走走停停,在宿舍楼前停下,转过身有些茫然地看着车窗落下来,露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路灯很暗,照出地面斑驳光斑。程殊楠站在光影里,浅色羽绒服上全是脏污,耳垂和颌角有擦痕和血迹,他看起来很呆,圆眼睛里漆黑一片,嘴唇动了动,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梁北林隔着半张玻璃看他,说“上车”。
学校已经放寒假了,宿舍虽说还可以住下去,但学校里没几个人,他不知道还会不会遇到今天这样的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所以梁北林让他上车,他只能上车。
车内暖气很足,程殊楠坐了一会儿额上便冒了汗。他身上沾染着乱七八糟的味道,在封闭环境里更为明显。
梁北林拧眉看着窗外,没再说话。程殊楠不敢触他霉头,尽量贴着车门,距离梁北林足够远。
穿过市中心主干道时,因为临近春节,即便已过十点依然拥堵。车子走走停停,梁北林换了个姿势,原本就压着的怒气和不耐已隐隐外露。
他们已有一周未见。这期间程殊楠让自己尽量忙碌,尽量不想起梁北林。可如今见了,也跟着上了车,他才开始想上车之后的事。
车再次被堵在路口,气氛逐渐压抑。
程殊楠一只手紧紧攥住门把手,微躬着上半身,好像要随时开车门跑出去。
“既然这么不想来,”一道低沉嗓音响起,“刚才就别上车。”
程殊楠咬住嘴唇没答话。
有很多说不清的怒气在车厢内凝结,梁北林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将程殊楠从头扫到脚:“后悔了就滚下去。”
程殊楠低着头发抖,他迅速看了眼窗外,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大不了就露宿街头,大不了就被追债的碰到再打一顿。
“不过你要想好了再做决定,”梁北林的声音打断他欲开门的手,“今天那几个人可不是想要单纯打你一顿出气。”
程殊楠倏地转头,他不明白梁北林什么意思,也诧异梁北林竟然知道。
梁北林很轻地笑了下,伸出手捏住程殊楠下巴,像在看自己的所有物,只是放任不管几天而已,就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昌存那些吃人不眨眼的老家伙,能白咽下这口气?程存之和程隐不见人,这不还有你吗?”梁北林说,“那么多人盯着你,没有我,你以为你能撑几天。”
这话说得无情却是事实。
程家一倒,已有不少人盯上程殊楠。小少爷虽不能抵消巨额债务,但好歹皮相摆在那儿,域市大佬圈里不乏好色变态之徒,程殊楠这样的,若不是因为还有个男朋友镇着,早就不知道被人扒了几层皮。
这样看来,他如今境况连普通学生都不如。
程殊楠脸色发白,他这才反应过来那几个人按住他时在腰上乱摸的手,耳边也听到有人说“别伤着了”“一会儿不好交差”,是什么意思。
“要下车可以,”梁北林沉声说,“以后就永远不要来找我。”
程殊楠再单纯,在这个圈子里久了也或多或少见过一些龌龊事,只不过他从未想过这些事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慢慢缩回手,身子蜷起来,努力降低存在感。
他没勇气下车,他很害怕。全身被汗水湿透了,心里却冰凉一片,巷子里垃圾的酸臭、那几个陌生男人身上的烟味、水泥地面摩擦皮肤的痛感,让他的五感蒙上一层水雾。
梁北林没再管他,任由他悄无声息地掉眼泪。
车子停在地库,司机离开了。程殊楠跟在梁北林后面下车,走两步,梁北林停下,皱眉看着他。
“衣服扔了。”
程殊楠刚哭过的眼睛很红,这会儿干涩得难受,他无措地看着梁北林,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洗一洗。”
他所有的家当都被查封了,宿舍和梁北林这里还有一些衣物,但不多。这件羽绒服是前两天新买的,他以前常穿的一个牌子。
自从他连奶茶都不敢喝之后,他已经意识到这件羽绒服很贵,贵到可以抵一个普通H大学生两年的生活费和学费。
这要是以前,即便梁北林不嫌弃,他也会当场把衣服裤子扔掉。可现在不行。
程殊楠将羽绒服脱下来,紧紧抱在手里。
一连串的打击和遭遇让他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今夜他受够了惊吓,如果梁北林这时候再来抢他的羽绒服,程殊楠不知道会不会彻底垮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