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下 第41章

像是在绝望的逆境中猛然发现了一点生机,梁北林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烫:“你说,当时是文乐知和小楠在一起?第一次坍塌后,试图将小楠救出来的也是他?”

李老师连连点头。

梁北林急声又问:“那文乐知呢?他在哪儿?”

“他当时也被砸伤了,我们赶过来之前,他就被村民送到医院去了。”

脑子里有什么灵光乍现,梁北林的心脏经过长达几个小时的僵滞之后重新恢复跳动,他甚至听见血液刺破血管冲上大脑的声音。

既然文乐知在,那程殊楠一定是被他藏起来了。

元洲程家曾试图接近程殊楠,这些梁北林都知道,这次程殊楠出门,他也特意查了带队老师不是文乐知。但文乐知却跟上了。

就这么巧。

梁北林的大脑极速运转,回头跟方敛说:“去医院。”

**

天空微亮,从病房内看出去,外面已经风停雨歇。早间新闻里,肆虐了几天的台风“003”已经退去。

文乐知靠坐在病床上,拿着遥控器摆弄挂在墙上的电视。这家医院病房老旧,信号也不好,滋滋啦啦的声音时断时续。房间里的消毒水味道浓郁,文乐知微微皱着眉,心里只想着赶紧离开这里。

梁北林推门进来得很突然,程泊寒正好去给他买早饭了,是以病房里只有文乐知自己。

见到梁北林的瞬间,文乐知反应迅速地将遥控器扔到一边,就势躺下来。

梁北林大步走进来,身上裹挟着彻骨凉意,视线在病房里扫了一圈,只有文乐知状似虚弱地躺在病床上。

他眼神仿佛要吃人,已经毫不克制情绪和遵守社交礼仪,一进门就低声叱问:“小楠在哪里?你把他藏在哪里?”

文乐知有些无语地看着眼前已经熬了一夜的男人,眼球血丝密布,湿漉漉的衣服上沾着泥浆,整个人像是刚从地狱里走了一遭,周身散发着遭遇重击之后的疲惫失智和歇斯底里。

不得不说,这样的梁北林很吓人。他原本就是不好相与的长相和气质,这下子更显得阴森冷怖。

怪不得程泊寒要连夜赶来,以文乐知单纯寡欲的性格做派,根本应付不来。怕是不出一个回合,他就会露馅。

文乐知做了个不太明白的表情,慢慢从病床上坐起来。他身上穿着普通病号服,没戴平光眼镜,整个人看起来温和无害又无辜。

“梁先生,程殊楠的事我很抱歉,我没能救他出来。”

“文乐知,你少骗我。桥下那人根本不是小楠,不是他!”

文乐知面色不变,采用程泊寒之前教过他的万能战术:目光沉沉地看着人,不躲不避,给出一个事实胜于雄辩的表情。

梁北林紧紧攥着拳,指尖要掐进肉里。

文乐知沉声说:“我作为老师,没把学生救出来,是我失——”

梁北林猛地一挥手,暴虐地打断文乐知的话:“我不想听这个!”

他继而俯身逼近文乐知,盯住对方的眼睛,又说:“考察队那么多,你偏偏跟着小楠这队,出发的车好几辆,你偏偏和小楠一辆,所有车都集合,你偏偏把车开回去。小楠去救猫,小楠被砸在下面,这些都是你一个人的说辞,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只要你把小楠还给我,我可以不追究你骗我。”

文乐知往后仰了仰,额角已有微汗,有些着急地往门口看了一眼。

梁北林现在像是一头暴怒的野兽,若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随时能跳起来将猎物撕碎。

程泊寒刚刚出去买早饭,算算时间应该快回来了。

“梁先生,我也不愿意相信程殊楠死了,但这真是巧合。我无法预判信号失联,也无法预判桥梁坍塌,你说这是精心策划的骗局,请问我要骗你什么?”

“相信你也知道元洲和域市程家的关系,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程存之家里没了人,我们会为了一个程殊楠去冒险得罪你?我们有什么好处?”

“小楠出事我在现场,”说到这里,文乐知有些哽咽,“我曾经试图将他拉出来,但是……”

文乐知顿了顿,给了梁北林胸口一刀:“……到最后,是他自己不想出来。”

“梁先生,我不想探究你做了什么逼得你的爱人萌生死意,你或许该问问你自己,原本还有活的希望,他为什么放弃?”

这一刀下去,扎得梁北林血肉横流。

原来心碎真的能听见声音。

很轻,又很重。

“想喂鱼。”

“我现在,只想快点去死。”

病房里中央空调的嗡嗡声,早间新闻里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报声,走廊上来往行人的啪嗒声,渐渐隐去,只剩下程殊楠的声音。

带着血泪的控诉,由远及近,要将梁北林拦腰斩断。

“不是的,你骗我……”梁北林喃喃地说着,“不是他。”

随后又像是猛地惊醒,厉声道:“你带我去找他!你把他还给我!”

他疯了一样,将文乐知从病床上拖起来。

程泊寒提着文乐知爱吃的蟹黄小笼回来,在走廊里就听见动静,扔了早饭就往病房跑。

第48章 只是想要他活着

三个男人在病房里闹出来的动静很大,程泊寒从后面扣住梁北林肩膀,狠狠打了他下颌一拳,梁北林回了对方一脚。文乐知被挤到角落里,最后为了防止伤到自己,干脆跳到病床上。

走廊里有不少病人出来看,很快,医护人员也跑来制止。两个人气喘吁吁地从病房打到走廊,脸上都挂了彩,很不体面。

文乐知觉得长这么大没这么丢过人,把头探出病房,冲外面喊:“打架能解决问题吗?有事说事!”

两个身量相当的男人在走廊里对峙,医护人员过来劝了几句,见两人没再动手便走了,看热闹的人渐渐也散了。

程泊寒啐了一口血沫,他颧骨破了,心情很不好。梁北林下手太黑,他又要护着文乐知,动起手来难免屡受掣肘。

“程殊楠出了事,是意外,谁也不想。我体谅你情绪激动,但医院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乐知也不是你该质问的人。”

“我们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开这种生死玩笑。”

程泊寒很早就调查过梁北林,知道这人智商超群且城府极深,但没想到即便在重击之下依然很快想明白这其中的疑点,也没想到对方来得这么快。

因为事情太过突然,昨天他在接到文乐知电话时,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机会。但再怎么缜密算计,整件事做得还是略仓促。他不能保证梁北林会发现有明确指向性的疑点,只能避重就轻,趁对方情绪不稳定无法理智思考的时候,快刀斩乱麻。

程泊寒的话似乎比文乐知更具真实性,但梁北林依然不信。

他后背贴在走廊尽头的窗沿上,距离程泊寒三步远,整夜的焦心和未眠让他显得落拓狼狈,眉骨被打了一拳,嘴角也破了。

他问:“既如此,那你为何连夜赶来?”

如果要转移程殊楠,光文乐知一个办不到。梁北林断定程殊楠还没离开景州,说不定就藏在这家医院里。

程泊寒反问:“我爱人受了伤,我不该来?”

“梁北林,你今天来找我们要人,又对乐知动手,我念你是一时情急,不跟你计较,但不代表因为乐知在现场,你就可以迁怒他,甚至怀疑我们将程殊楠藏起来。讲话做事要有证据,不是你这么想当然的。”

程泊寒态度强硬,不给梁北林太多思考的时间:“程隐是来找过我,想把他弟弟从你那里救出去。”

他用了“救”这个字。

对付梁北林要速战速决,绝不能拖沓,手段相当的高手间对决有时候需要的是情感打压,而非手段。

果然,梁北林好像不能理解这个字,他往后退了一步,方才须发皆张的气势转瞬消弭,仿佛受不住打击,有些发懵地看着程泊寒。

见目的达到,程泊寒冷笑一声继续加码:“我是个商人,不是救世主,我救他,要得罪你不说,还要花钱安顿他,这种毫无利益的事,你觉得我会做?”

程泊寒说得对,他没有理由。

梁北林一开始就知道,并且看透了程泊寒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所以即便文乐知转来Y大上课,他也没有多在意。

他凭着一点期待和渴望,给自己坚定地洗脑,程殊楠没有事,压在桥下的不是他。所以他在万念俱灰中发现了这点线索,必然会倾尽全力揪着不放。

可文乐知告诉他,是程殊楠最后放弃了。

之后程泊寒又告诉他,自己没理由要救他出来。

所有人都告诉他,

程殊楠死了。

梁北林沿着墙壁滑下去,像突然垮掉的、没有灵魂的肉体,重重摔坐在地上。他两只手抓着头发,隐藏在深处的无助和哀伤在此刻具象化。

“我不是非要……”

不是非要找到他,只是想要他活着。

只要活着,哪怕在某个角落里,就可以。而不是孤零零一个人被压在异乡的巨石下,再也不能跑不能跳,不能说话不能笑,甚至连遗体都不能运走。

程泊寒沉默地看着已经撕扯到极限的梁北林,缓缓叹了口气,说:“节哀。”

**

文乐知咬了一口苹果,唉声叹气了几回:“有点可怜啊。”

程泊寒简单将病房收拾了下,然后把脏衣服脱了扔到垃圾篓里,听文乐知这么一说,冷笑了一声。

“可怜?男人这种东西你一旦可怜他,他就会蹬鼻子上脸。”

原本他对别人的感情故事并没兴趣,也不想插手,在商言商,他并不想得罪梁北林。程殊楠他一共见过没两面,说感情那是一点没有的,至于亲戚来求,他也是能应付就应付。

他敷衍的态度甚至惹得文乐知有几次不满。

可梁北林竟然敢拖拽文乐知。得亏他回来得及时,不然指不定发生什么。一想到这个,他就上火。不过他说的话够狠,不啻于在梁北林心口剜刀子。

“那倒也是,不破不立。”文乐知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然后又好奇地问,“你说他需要多久能缓过来?”

程泊寒收拾背包的手一顿,想了想,如实说:“偏执的人对得到和失去都很难洒脱。”

然后又扔下一句:“上半辈子程殊楠遭罪,下半辈子也该轮到他梁北林了。”

程泊寒将厚外套仔仔细细给文乐知穿上,揉揉他的头,神情轻松地说:“走吧,再不走真查出来什么来,我们都麻烦。”

他们之所以没有当夜离开,就是要在医院里等梁北林找来。梁北林不来这一趟,不让他发泄一回,死心一回,他俩即便回到元洲也不得消停。

“走,回家!”文乐知扬起一个狡黠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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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DNA检测结果那天,梁北林在卧室里坐了几个小时,之后去院子里,将那三棵玉兰树全种上了。

白玉兰早就订好了,但因为程殊楠去景州,梁北林想要他能亲眼看着栽种,便说等等。后来树送了过来,就放在墙角,却再也等不回程殊楠。

他挖了三个深坑,坑底铺上碎石,然后将苗木种上,埋土,浇水。

他做这些的时候很安静,袖口挽起来,小臂上青色血管在绷紧的肌肉上若隐若现。燕姨站在廊下擦眼泪,忍了几次还是上前去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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