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程殊楠出来那一刻,梁北林就往前迈了一步,紧张地往两边看了看是否有车经过。他眸中波澜深沉,垂在身侧的一条手臂微微张开,是一个难以察觉的保护姿势,然后低声说:“白天怕影响你生意,所以晚上过来。”
前几天因为他在门外,导致程殊楠关店歇业,梁北林不敢白天再来,便改到晚上。
程殊楠气急:“谁问你这个?”
时间不算太晚,路上偶有行人经过,不时往这边张望几眼。
“你不要在这里了,我说了不认识你,不是你要找的人!”
梁北林微微垂着眼,没经过刻意打理的额发被风吹起,英俊深刻的五官在灯光下有种异样的柔情。他这种状态很少见——真切看着人的样子,眼底全是隐忍和爱意,一点都没有掩饰和虚假。
程殊楠心想,这才是真正的梁北林吧,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过往的悲伤让程殊楠变得冷静,他尖锐地抛出一个事实,给了梁北林致命一击:
“他早就死了。两年前,不对,是三年前就死了。他被家里人抛弃,然后被他爱的人折磨死了。”
“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他死了!”
说到最后,程殊楠努力压抑住哭腔,粗重急促的呼吸在暗夜里起伏,他觉得自己再次被逼到墙角,已经毫无办法。
“已经死掉的人,你找他有什么用?”
梁北林紧紧抿着唇,两只手无措地攥紧。他被这短短几句话迅速打垮,所有力气和精神一瞬间坍塌。
“对不起……小楠……对不起。”
是两年前没来得及说的话。
“小楠……我爱你。”
程殊楠突然抬头,露出个凄惨至极的笑,他问梁北林:“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爱我什么啊?你问问你自己信吗?”
信吗?梁北林问自己。
很久之前,梁北林以为自己的爱是假的,程殊楠以为是真的。如今角色调转,命运跟他们开了一个很痛的玩笑。
他怎么能不信呢,他大概很早就是爱着的,从生日会上的表白,从那些烤得太甜的饼干,从军训照片上一眼就能认出的后脑勺,从打完球后回头间灿若朝阳的笑……
只可惜,他相信得太晚。
但是程殊楠已经不信了。很早之前,他就不信了。
他继续说:“如果你来是为了告诉我这些,那你说完了,可以走了。”
梁北林摇摇头,他做不到。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给我个痛快行吗?”
“没有,小楠,我……我只想看看你,只想离你近一点,让我在这儿待一会儿吧。”
“你这是待一会儿吗?”程殊楠质问。
每天晚上都杵在马路对面,早晚会把人逼疯。但是脚长在梁北林身上,他不走,程殊楠再着急也没用。他不欲多费口舌,今天该说的话都说了。
“我不想再看见你。”程殊楠扔下这句话,拢拢外套,没再看梁北林,转身回了店里。
梁北林慢慢往酒店走,程殊楠那些话在耳边回荡着。
是的,程殊楠早就不在了。当初那么干净诚挚的一个人,硬生生被他磨成了如今这样,丢掉名字丢掉身份,躲到这么远的小城来,早就回不去了。
他常常问自己,这些年他都做了什么。
帮父母报了仇,还关家一个公道,父母和外公该瞑目了。
可他却把这世上本应最该珍惜的人弄丢了。
第56章 爱谁谁
五月份有一个不长不短的假期,不过对程殊楠来说没什么变化,照样开店接单干活。但他没想到赵隽真的会来,带着两个舍友,开着一辆极其骚包的敞篷,大喇喇停在押花店门口。
程殊楠略尽地主之谊,请他们吃了饭,还指明了云城几条海上游玩线路。因为柳米回老家了,他没出门,就让赵隽他们自己去玩。
赵隽每天出海,看日出、海钓、潜水,活力四射的,有使不完的牛劲,反观程殊楠每天安安静静在店里做手工,一点也不像年轻人。
他们就住在不远处一家酒店,白天疯完了,晚上便来店里找程殊楠。相处这几天下来,他们都挺喜欢程殊楠,好看不分男女,大家都爱看。况且程殊楠对他们很诚恳,不嫌弃吵闹不说,还认认真真听他们吹牛侃大山,情绪价值给拉满。
“有没有吵到你啊?”赵隽看了一眼坐在店里打游戏的两个舍友,有点不好意思地问程殊楠。
“没有,我一个人也无聊。”程殊楠在做一盏纸壳灯,将备好的薰衣草粘在灯壳上,偶尔抬头和赵隽聊几句。
“你才比我大两岁,怎么这么不爱玩?”
程殊楠将最后一片叶子粘好,举起来放在眼前看,很素雅的一盏灯,亮起来一定很好看。然后他将它递到赵隽跟前,说:“送你的。”
“谢谢。”赵隽眉眼带笑,接过来小心放好。
“社畜怎么能和你们大学生比,我要工作的。”程殊楠回答刚才赵隽的问题。
“你大学是什么专业,艺术类吗?”赵隽想到什么问什么,程殊楠从本身的气质和从事的职业,都让他想到艺术类学生。
程殊楠低着头,将操作台上残留的物料收拾好,平静地说:“我大学没毕业。”
赵隽一愣,这话信息量有点大。但傻子都知道这个问题不该再继续下去,便吞吞吐吐地“嗯”了一声,赶紧换个话题:“你家不是本地的吧?”
程殊楠身上有种很特别的雅气,如果不是从小在富贵堆里长大,是很难有这种感觉的。即便窝在这个小工作间里,举手投足之间也能展露出来。这一点,赵隽一眼就能看出来。
程殊楠没什么感情地笑笑,说:“我没有家。”
这次聊天之后赵隽便有些尴尬,程殊楠身上是带着很多故事的,初见时他干净而安静,看起来像是简单到没什么阅历的年轻人,但现在不是了。
赵隽恪守着成年人的界限感,没再多问。晚上十点,他招呼两个玩兴正酣的舍友回酒店。
三人在门口和程殊楠道别,赵隽笑着和程殊楠约明天的行程:“听说云城有座庙许愿很灵,明天上午一起吧,下午我们就回去了,还没一起出去逛逛呢。”
程殊楠平时一直闷在店里,赵隽他们来这几天,他难得交到几个朋友,挺开心的,也过了一个不寂寞的假期,便欣然同意。
赵隽将手自然地搭在程殊楠肩上,笑着说了个集合时间,偶一回头,“咦”了一声:“安可,那边有个人。”
程殊楠顺着赵隽视线看过去,梁北林靠在一棵行道树旁。五月份的五角枫开得滥红,他穿着黑色衬衣西裤,眼神平直地看过来,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自从上次见面后,梁北林已有十几天没出现。程殊楠觉得可能是自己说的话太重,梁北林已经歇了心思。这样也好,毕竟他找来的目的或许单纯就是道个歉,说过“对不起”,也该回到自己的生活中。
程殊楠为此松了一口气,可没想到这人竟然又来了。
其实赵隽一出门视线就扫到了梁北林,但当时没在意,以为就是路人。可在他和程殊楠说话的几息之间,很快便感受到那道落在他背后的视线不太对,他回头看,从对方眼里看到明显的不善和敌意。
赵隽狐疑地看了眼程殊楠,见对方瞬间变得戒备,微微皱了皱眉,问:“你认识他?”
程殊楠表情有点不自在,淡声说:“不认识。”
那就是认识了。
赵隽挑眉,出于对朋友的关心,问道:“需要我们陪你吗?”
毕竟那人看着身高力壮不好惹,跟小鸡仔一样的程殊楠比起来,看起来危害性很大的样子。
程殊楠摇摇头,说“不用”。
继而又露出一个短促的笑容:“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吧,我没事。”
程殊楠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赵隽有点不太放心,但以他和程殊楠目前的交情,不好做太多,便把手放在耳边做个打电话的姿势,说:“有事叫我。”
他住的酒店距离押花店走路不到十分钟,过来很快。
程殊楠感受到赵隽的善意,有点感动,说:“好。”
赵隽他们离开之后,程殊楠站在门口,没有返回店里。他知道回去也没用,梁北林既然来了,就不会只是远远见一面就悄悄离开。
梁北林沉了沉,缓步过马路,走到程殊楠跟前。他穿着衬衣西裤,领带拆了随意绕在手里,扣子解开两颗,感觉像是从某个会议上刚下来。
刚才见到赵隽他们时,梁北林犹如一只领地被突然侵犯到的头狼,但等他在程殊楠几步远的位置站定,压迫感已经散得无影无踪,是以程殊楠毫无所觉。
“我去欧洲出差了两周,刚回来。”
距离近了,他眼下的黑眼圈挺重的,走路微晃,看起来有点疲惫,然后跟程殊楠小心解释道,“原本只想过来看看你睡了没,不知道你朋友在。”
程殊楠移开眼不看他:“我上次说得很清楚了,你别再来了。”
“小楠,我不做别的,只想来云城看看你。”梁北林说,“我保证不打扰你。”
程殊楠不想听这些,略有些烦躁地摆摆手:“梁先生,你位高权重,我只是一个讨生活的小角色,和你不能比。你想对我做什么,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但蚂蚁也有自己的生活,你这样每次出现在我家对面,让我很害怕。”
他如今对着梁北林没什么可藏着掖着,话说到这个份上,程殊楠心想,以梁北林的脾气,一定会受不了。干脆一走了之最好,如果对方盛怒之下要做点什么,他也拦不住。
梁北林听到“害怕”这两个字明显一僵,面上倏忽闪过一丝恍惚,仿佛勾起什么痛苦的回忆,然后立即往后退了一步。
他说话有些打结:“你……你别怕,我什么都不做。”
“是吗?”程殊楠语气冷淡,“你想做什么不做什么,我都阻止不了,我知道我也跑不掉,受着就是。反正死过一次了,我没什么可失去的。”
他很坦然地说着这些,清隽冷静的一张脸上是之前的程殊楠所没有的神态和气质。梁北林没来的这两周,程殊楠彻底想清楚了,躲是躲不掉,硬撑着也没用,到头来苦的是自己。
随便吧,爱谁谁。
梁北林的眼神慢慢深下去,像一坛化不开的黑。他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后劲儿大到即便找到程殊楠,即便人在跟前,他也抬不起头来说一句想要和好的话。
镜子碎得太彻底,怎么拼都是满目伤痕。
程殊楠想到什么,继而哂笑一声:“对你这样的人来说,可能不知道害怕是什么感觉。”
“我知道。”梁北林嗓子里磨着细碎的沙子,缓缓地说。
——绝望没有终点,天黑下来就没再亮过,把程殊楠的照片反复锁起又拿出来。每天都在期盼和害怕中度过,害怕得到确切消息,程殊楠真的不在了,又害怕得不到确切消息,程殊楠是死是活终成谜团。
不过他已经做好了一直等下去的准备。
好在老天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像沙漠旅人终于得见绿洲,生命渐渐复苏。他不能让仅存的绿洲再次变成荒芜。
“你别害怕,我不做什么,小楠,给我一点时间,一点就好。”
在程殊楠能听到声音的范围内,梁北林往后退到尽量远,脚踩在路沿下,即便这样,他依然比程殊楠高一些,姿态却是前所未有的低。
得到宽恕很难,程殊楠没有理由原谅。但梁北林还是想尽可能地弥补,想要做到最好。
“我现在别无所求,你好好的,开店吃饭睡觉,过你的日子,不用管我。”梁北林紧紧攥住手中的领带,高大的身影微微躬着,乞求道,“我就远远看着,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