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义?秋华年没想到会听见这个名字。若论长幼来算,云成才是最小的,不过他小小年纪就中了童生,前途无量,族长家的人怎么都不会让他去服徭役的。
可就算云成不去,宝义也还有个弟弟宝礼,两个人都已成亲生子,怎么偏偏跳过了最小的,选了老二宝义?
“我家三弟妹已经怀孕几个月了,公公心疼没出世的孩子,才不叫宝礼去的。”孟福月含糊解释。
秋华年发现叶桃红今天身上穿着绸缎衣服,存兰也做了一身,但娘俩脸上却没有一点穿新衣服的喜色,隐隐有了推测。
族长家的事,秋华年不好多嘴说什么。他想了想,对神情恹恹的叶桃红说,“宝义叔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婶子你和存兰闲着没事儿可以常来我家坐坐,九九和存兰关系好,她们小姐妹两个一起读书绣花多好。”
叶桃红正不是滋味着,公公催着她赶紧买料子给自己和存兰做衣裳,为的是叫宝义出门前能安心。
叶桃红和存兰专门去了趟县城,挑喜欢的绸缎裁了几尺,连夜赶成了衣裳。曾经她一直羡慕别人身上的绸缎,现在自己穿上了,却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叶桃红本来还在发愁宝义走后自己娘儿三个在家里怎么待,听见秋华年的邀请,立即高兴地答应了下来。
既然宝礼因为媳妇怀孕,不去服徭役,他家儿子又多,那家里的活儿三房多干点儿,是理所应当的吧?
反正她只干自己的那份,绝不替别人操心了。
到时候把该干的活干完,她就带着存兰去找华哥儿说话,存兰跟着九九一起多学一些东西,总比在家里整天被三房的那几个小子欺负好。
……
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来没多久,秋华年就听到院外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秋华年打开院门朝外瞧去,看见云霆家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云霆骑着和秋华年家借的挂着红布的骡子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几个敲锣打鼓的乐手,还有一顶四人抬的有些破旧的花轿。
乐手和花轿、轿夫都是从镇上雇的,选的最便宜的那档,就用一早上的时间,也花了一钱银子。
云霆新娶的小夫郎坐在轿子里,透过尺寸有些不合适的起起落落的轿帘,能看见他的红盖头和红喜服。
新夫郎的嫁妆昨晚已经送到了,两床被子和褥子都铺在了喜房炕上,一头新柜也摆进了屋里。
除此之外,新夫郎的娘家人还给他陪嫁了一个纺线用的摇机,这份嫁妆在农村里已经算得上丰厚了。
秋华年看着云霆喜气洋洋地路过自家院门口,高壮的汉子脸上的笑意就没下来过,嘴咧到了牙根上,不停和道路两边恭喜的人们打招呼,一群五六岁的小孩子跟在旁边,吵着要糖吃。
杜云瑟不知何时也来到门边,站在了秋华年身侧,眼睛却不看迎亲的队伍,而是径直看向自家小夫郎。
“等到明年,我们也来办一场婚礼。”
秋华年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和杜云瑟确实还缺一场盛大的、足以铭记一生的婚礼。
秋华年是一个喜欢仪式感的人,在现代时没有机会,到了古代,有了现成的合心意的恋人,婚礼自然不能落下。
不过……也不能让某人这么轻松得意嘛。
秋华年笑眼看杜云瑟,故意说道,“谁答应要嫁给你了?你想娶我,可没那么容易。”
杜云瑟从善如流地顺着他的话问,“那华哥要怎样才愿意?”
秋华年用指节抵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番,“你可听过人生四大喜事?”
“请华哥儿赐教。”
“人生四大喜事,说的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洞房花烛夜,以及——”
“金榜题名时。”
秋华年嘴角噙着笑意,将最后半句话说的缱绻又意味深长。
“杜大文曲星,俗话说好事成双,从没有单行的,后半句没成前,可别想前半句。”
他借着院门的遮掩,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突然凑近杜云瑟,双眸清亮,吐气若兰,令杜云瑟一阵心悸,恨不得现在就将这个人揉碎进怀里。
秋华年欣赏着杜云瑟骤然暗沉隐忍起来的眸子,得意地眯起漂亮的眼睛。
谁让杜云瑟永远都是那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反正药还没吃完,肉肯定吃不到,他也要好好让这个人急一急。
喜庆的唢呐和锣鼓还在空中回荡,逐渐远去的喜乐声中,杜云瑟突然低头吻在了秋华年小狐狸一样上扬的唇角上。
一吻过后,杜云瑟看着秋华年微红的脸颊哑声道,“金榜题名时,便是洞房花烛夜。华哥儿亲自答应的,我都记下了。”
“我会给你最好的。”
他要在在一生中最得意、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在锦绣前程与光辉未来正式开启的时候,彻彻底底的拥有眼前的人,与他白头偕老。求一生一世,求生生世世。
第50章 送行
新夫郎已经迎回来了,婚礼也要正式开始了,村里大多数人听到动静都放下手里的活计,锁上院门去云霆家观礼蹭喜气。
云霆家的门栓上挂了红布,院子和门前的小路打扫的极其干净,连村里路上常见的坑坑洼洼都全部填平了,可见他们虽然穷,但对这场婚事是十分重视的,尽己所能做到了最好。
秋华年一家到的时候,新夫郎已经下了花轿,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要喜糖吃。他还没揭盖头,看不清表情,但局促的模样已经被肢体语言表现了个淋漓尽致。
胸前绑着大红布花的云霆接过一个贴了囍字的小篮子,挤过去递给自己的新婚夫郎,新夫郎看不见东西,云霆只好抓住他的手把篮子提手稳稳放进去。
两个人一肢体接触,周围的大人都开始起哄,孩子们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也跟着拍掌大笑,云霆可没有盖头遮脸,六七尺高的魁梧汉子尽闹了个大红脸。
他正举手无措,腰带突然被人扯了扯,回头一看,新夫郎冲他扬了扬篮子,云霆会意,赶紧一起发喜糖,好堵住这群看热闹的乡亲们的嘴。
喜糖是和秋华年买的高粱饴,秋华年看在云霆的面子上,只要了批发价,云霆家花五十文买了一百条高粱饴回去,又把每条高粱饴都切成了四段,每小段都有蚕豆大小,装满了盖着红布贴着囍字的小篮子。
云霆小两口站在院中间发着喜糖,所有人都凑过去讨,孩子们拿到后全都迫不及待地塞进了嘴里,大人们有的自己吃了,有的则转手给了自家孩子。
秋华年也拉着杜云瑟去要糖,有的人看见他后笑着调侃,“华哥儿,这糖就是你自己做的,你怎么也来要?”
“这可是喜糖,和普通的糖能一样吗?”秋华年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伸出手,“我要新夫郎亲手给我。”
盖着红盖头的新夫郎听到外面的对话,知道现在正在自己眼前站着的人就是秋华年了。
他虽然也是上梁村的小哥儿,但因为家里和秋家交恶,所以小时候和秋华年并不熟悉,对秋华年相关事情最深的印象,还是半年前那次惊天动地般的提坟,以及至今生死不知的秋富等人。
上梁村有的人夸秋华年厉害,也有的人念叨他心狠手辣,离经叛道,不是什么好种,新夫郎紧张地抓着篮子,还是云霆拍了拍他,才赶紧递出一块喜糖。
指尖触碰到的肌肤是温热的,柔软的,那道清澈悦耳的声音又笑着说,“终于骗到糖了,祝你们夫夫恩爱,百年好合。”
新夫郎不知为何突然松了口气,轻轻靠在身边高大壮实的男人身上,心里一点点甜起来。
拜了天地,吃了席,又闹了一阵子,村人们才陆续离开云霆家,新夫郎早就进了喜房,云霆也被族里的兄弟们起着哄推了进去,之后的时间都是属于这对新人的,大家都很有眼力见的没有打扰。
一场夫夫和美的婚事短暂地冲淡了杜家村头顶上笼罩的阴云,但徭役依旧近在眼前,无可避免,云霆成亲后第三天,就是漳县服徭役的役夫们启程的日子了。
一大早上,提前一天来的衙役便开始在村头清点人数,杜家村的人差不多都到了村头,没有人去耕地,也没有人去喂牲口、扫院子,所有人的心都牵挂在即将远行的同村乡亲们身上。
杜家村这次共有二十八个人去服徭役,宝义和云雷都在此列,宝义背着装着干粮和换洗衣物的包袱站在人群里,看着流泪不已的妻子和孩子们,拳头松了又握。
族长与衙役说完话,回头看见二儿子,心里也不好受,宝义这一去,他很有可能会白发人送黑发人,三个儿子无论哪一个出事,他都舍不得,但全都舍不得,也必须舍一个出去。
族长自己子嗣兴旺,共有三儿两女,儿子们的子孙缘却一个比一个薄,大儿子作为长子,至今只有一个独苗儿子;二儿子成亲好几年媳妇都不怀孕,好不容易怀了,生下来还是个丫头,之后又是六七年没动静,三年前才终于生了个儿子,族长一想到就发愁。
只有三儿子两口子争气,这些年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一连生了三个儿子,现在肚子里又怀上了,族长嘴上不说,实际上心还是偏了过去。
三儿媳这一胎怀的凶险,打查出来起就又是吐又是闹的,隔三差五就要请一次大夫,族长实在怕宝礼一出去,三儿媳也不好了,最坏的情况下三个小孙子会既没爹又没娘,最后只能让老二宝义去了。
宝义察觉到父亲的目光,父子二人默默对视,宝义颤着声笑了一声,走过去说,“爹,儿子这就走了,您老人家多保重身体。”
“你……你也多小心,小心一些,一定要好好的,过两年存兰就能订亲了,你这个当爹的还要给她把关撑腰呢。”
宝义看了眼抱着叶桃红的腰垂泪不语的存兰,轻轻嗯了一声,“爹,今天说不定是我们父子的最后一面了,我从来没张口和您要过什么,今天当着乡亲们的面,我求您一件事。”
“……你说。”
“云哲要读书,我拦不住也没理由拦,但我家兰姐儿也要读书,但凡云哲有的,兰姐儿也要有一份,她的亲事由桃红一个人做主,必须留到十八岁之后再出嫁。”
宝义此言一出,周围所有听到的人都惊呆了,宝礼一家几口子震惊地看着这位二哥、二伯,连话都忘了怎么说了。
族长也没料到宝义会说这个,“你不给云英求,而是给存兰求?”
云英是宝义的亲儿子,今年刚满三岁,正懵懂无知地趴在娘亲叶桃红怀里啃手指。
宝义不舍地看着他们,摇了摇头,“云英还小,等他能读书不知在多少年后呢,存兰才是最要紧的。何况……爹,我说句实话,云英毕竟是个儿子,您多少会顾着他,可我家兰姐儿如果我这个当爹的不为她求一求,她又能靠谁呢?”
“……”族长被说的无言以对。
“爹,我知道你怕我绝后,所以一直盼我尽早生个儿子,云英出生我也很高兴,但是存兰才是我第一个孩子,也是我和桃花这么多年里唯一的孩子,我心里对她的偏疼,比对云英还多。”
“爹,你答应我,让我放心走吧。”
“……”族长苍白的胡须颤抖着,半晌后闭眼道,“好、好,都按你说的办,宝义……你也一定要好好的回来。”
“……爹!”存兰终于忍不住,跑过去抱着宝义的腿抽噎,宝义像幼童时一样把她抱起来,很快又放了下去。
“我家兰姐儿真是长大了,爹都抱不动你了。”宝义摸着她的头说,“好好孝敬你娘,照顾弟弟,好好读书学习,爹知道存兰的厉害,一定会比别人有出息的!”
存兰大哭着点头,这个头一开,其他来送行的人悲伤的情绪越来越无法控制,很快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就响彻了村头的天空,像一曲提前奏响的挽歌。
宝礼一家虽然对让存兰读书的事颇有微词,但眼前这个情景下,谁都不敢出口反驳,否则宝义一定要找他们拼命,村里其他人的唾沫渣子也能淹死他们。
九九牵着秋华年的手站在一旁,看着与父亲诀别的存兰,眼眶渐渐红了。
“华哥哥。”她拉了拉秋华年的袖子,秋华年俯身听她说道,“为什么一定要去边关服徭役呢?”
九九年纪尚小,没有经历过二三十年前的动乱年月,秋华年摸了摸她的头,指向村外成片的开始发黄的庄稼,“九九看那边,那些是我们种的田地,春天播种,辛勤耕作数月后在秋天收获,才能获得填饱一年的肚子的粮食,安安稳稳的生活。”
“如果边关外的鞑子打进来,骑马到了漳县,他们会烧掉我们的庄稼,抢走我们的粮食,杀掉男人,掳走女人和哥儿……到那时,所有人都会死。”
“所以,我们只能严守边关,拒敌于外,无论是边关的将士,还是去边关服役的役夫,豁出性命都是为了保护裕朝,保护他们的亲人和裕朝的百姓。”
九九红着眼睛,若有所思地轻声道,“他们都是书中说的大丈夫,是英雄。”
衙役开始催促了,他们要在中午前到漳县县城汇合,一起启程去边关服役。
村里仅有的三头骡子都拉了出来,族长家的、秋华年家的和云湖家的骡车排成一列,送这二十八位役夫最后一程。
秋华年站直身体,目送他们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骡车的影子。去的时候是二十八人,回来时不知道还剩几人呢?
……
村里骤然少了二十八个人,可该过的日子依旧得过,云霆成亲后第二日就继续来秋华年家干活了,秋华年也认识了他的新夫郎,是一个叫夏星的小哥儿,年纪和秋华年差不多大。
夏星出身自上梁村,不过因为夏家和秋家素来不对付,所以原主的记忆里没有夏星,夏星也不了解原主。
相处下来后,秋华年发现夏星的胆子很小,性格软糯乖巧,一不小心就会被吓到,五官只算是清秀,却莫名让人有一种保护欲。
云霆在地里干活,夏星时常在饭点拎着篮子给他送饭,一来二去与秋华年熟了起来,秋华年听说他会纺线,跃跃欲试地打算等收了棉花后以棉花为原材料见识一番。
又等了几天,一大早秋华年刚吃过早饭,云霆突然急冲冲来敲门,看见秋华年后喜笑颜开道,“华哥儿你快去看看吧!田里有好几朵棉花吐絮了!”
此言一出,家里所有人都干不了别的事了,全都迫不及待地一起去了棉花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