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公子?您来啦!这位就是齐黍乡君吧,快快快,请请请,先生等你们好久了。”
秋华年的情绪被一连串清脆的声音打断。
他转头看见大门内站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脸圆圆的,鼻子上有点雀斑,笑起来憨态可掬。
“我叫如是,杜公子认识我,这几年一直是我在照顾文先生。”
如是领着杜云瑟和秋华年进了大门,里边的文晖阳听见动静,按捺不住,直接从屋里出来。
几人在院中相遇,秋华年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文晖阳。
文晖阳今年四十五岁,身形清瘦矍铄,蓄着漂亮的胡子,五官端正风度翩翩,可以想见年轻时的风采。
时隔三年,杜云瑟再见恩师,万千思绪不知从何说起,后退半步跪地拜下。
“学生杜云瑟拜见恩师。”
文晖阳清亮的眼睛里浮现出一层湿意,那个初见时还不到他腰迹孩子,已经闻名天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好、好,我已知晓你的成绩,一身六首,亘古未闻,为师心中甚慰啊!”
“杜云瑟有今日,难离恩师教诲。老师,我……”
文晖阳笑着摇了摇头,双手将杜云瑟扶起来。
“你我师徒何必说这些,听闻你此番返乡已与家中夫郎完婚,还不速速为我介绍徒媳。”
文晖阳说着,转头看向秋华年,待看清徒弟的夫郎的脸后,他的眼中闪过极度的震惊。
文晖阳张开口,脸上突然流下两行清泪。
“文先生?”
“不,我只是……”文晖阳抬手示意自己无事,微垂着头,“我只是看到云瑟婚事美满,心中太高兴罢了。”
杜云瑟微微蹙眉。
文晖阳揭过此事,请杜云瑟和秋华年去屋里坐,随口问道,“云瑟是辽州人,乡君也是吗?”
“文先生叫我华年就好,我也是辽州人,出生在杜家村隔壁的上梁村。”
文晖阳沉默不语片刻,笑了一声。
“华年、华年……”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苦涩,“云瑟是我一手教导大的好孩子,华年要与他白头偕老。”
第128章 返乡
文晖阳说完这句话后,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时近傍晚,淡薄的阳光照入简陋的室内,透明的灰尘在空中飞舞。
秋华年和杜云瑟对视一眼,皆不明所以。
然而文晖阳却不打算解释,直接转移了话题。
“圣上下旨让我官复原职,其实这三年里我除了不能出门,活得倒算轻松自在,日后天天去翰林院点卯,见一群惹人厌的嘴脸,倒是让我没那么想出去了。”
杜云瑟笑笑,“老师应该早就猜到,我考过殿试后,陛下会放老师出来。”
文晖阳叹气,“是啊,圣上已经决定要让我帮太子,这次肯定辞不了官了。”
正常人能官复原职,当上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肯定会欣喜若狂。但对不慕名利的文晖阳来说,这反而是一种负担。
“太子方才派人给老师送了东西?”
文晖阳点头,“是那位十六公子送来的,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太子的暗卫也不好当啊。”
文晖阳的正房里摆了几个箱子,如是过来收拾,里面有二百两银子的银票,十几匹布料和绸缎,半箱美酒,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
“太子怎么不多放点钱呢?”秋华年有些好奇。
“咳咳。”文晖阳捋着胡子清了清嗓子。
杜云瑟解释,“老师手里留不住钱,只要有钱便爱一掷千金,还时不时当东西换钱,所以最好每隔一些时日给他送一点。”
杜云瑟跟着文晖阳在外游学的日子,真说不好是谁在照顾谁。
反正杜云瑟年纪轻轻便十项全能,很大一部分功劳得归属于文晖阳的不通庶务。
文晖阳知道自己的问题,不好意思和弟子拌嘴,只能心虚地继续捋胡子。
秋华年看得好笑,“我记下了,我和云瑟如今在南熏坊居住,乘马车过来只需不到两刻钟,以后我经常来看看文先生这里缺什么。”
文晖阳又清了清嗓子,但眉眼间满是高兴。
秋华年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送给文晖阳,见文晖阳这里只有如是一个小厮不够用,又从家里叫了一个厨艺不错的老阿叔,让他以后住在文府负责做饭。
星觅去外面街上的食肆里叫了一桌好菜,几人在正房里拆开太子送的好酒美餐一顿,一直聊到月上柳梢,秋华年和杜云瑟才起身告辞。
文府正房里,如是一边清扫地面一边感慨,“齐黍乡君真是既大方又孝顺,日后有他和杜公子一起照顾您,您晚年也不用愁了。”
如是说话直白,文晖阳也从来不计较这些,被软禁的那三年里,府上只有两人能说句话,渐渐地就没了主仆的限制。
然而这一次,如是等了半晌,也没等来文晖阳的回应。
如是疑惑地停下扫帚,转头一瞧,手里的扫帚差点跌在地上。
文晖阳坐在窗边的圈椅上,顺着半开的窗户怔怔望着头顶缺了一大块的月亮,清瘦矍铄的脸上一片湿润。
“先生?”
“如是。”文晖阳长长喟叹,“许多事情,我竟已不敢发问。”
“不过云瑟迟早会来问我……真是不知道该不该说啊。”
如是听得一头雾水,“先生要问什么,杜公子又要来问什么?先生为什么不想说呢?”
文晖阳苦笑着摇了摇头,“云瑟和华年如今婚姻美满,前途无限,过往旧事只会给他们平添麻烦。”
话音落下,他便起身继续去书案旁读书去了。
如是搞不懂情况,只能继续扫自己的地。
不论怎么说,先生解了禁足,杜公子夫夫也要来京中生活了,他们总算是苦尽甘来,大家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的。
……
文庙释菜礼之后,新科进士们的庆祝活动便就此结束了。
想要考庶吉士的进士,还要留在京中再参加一次考试,不打算考的则可以直接去吏部报到等待授官。
朝廷给予新科进士们的赏赐也下来了,一人五十两银子,对于像杜云瑟这样家境厚的人来说,这点银子不算什么,但对王引智来说,可算是救了大急。
王引智来京中赶考,各项活动一直跟着杜云瑟,长了许多见识,心里也有了些计较。
去吏部报到前,王引智找上杜云瑟,想听一听他的建议。
“二甲进士大多都要考庶吉士,愚兄排名在三甲靠前,能在空缺官职中稍微挑一挑,不知云瑟能否替愚兄参谋一二?”
杜云瑟想了一想,“进士外放,起步便是县令,若去滇洲等边关之州,或许可谋一大县,但天高路远,王兄又在朝中无人,想调任回来便难了。”
裕朝绝大部分县都是普通县,县令为正七品,只有边境之州因为地广人稀,会设一些行政区域接近于府的大县,大县的县令官职为从六品。
王引智叹气,“我也在想这个,大县的县令官职高一级,但必须去边境之州,若是到东北还好,去了西南和东南我的一家老小恐怕无法适应气候。而且边境多有外敌犯乱,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治理不好岂不愧对百姓。”
杜云瑟垂下眼睑,心神微动。
“王兄可愿谋一个离京中近的低品级之官?”
王引智知道杜云瑟绝不会无的放矢,虚心问道,“是什么官职?”
“户部十三清吏司下属金科的主簿。”
十三清吏司是户部的一个部门,它将整个裕朝划为十三块区域,每一块区域都由对应的清吏司负责粮草、人口、税收等事务。
金科为清吏司下属的一个组织,掌管海外贸易、鱼盐茶叶等事务,最高长官是正五品的郎中,而主簿只是从七品的官,品级还不如县令。
“殿试之后,金科已成炙手可热的去处,但都是去东南沿海一带,这京城附近的金科……”
王引智并不傻,他呼吸一滞后问道,“难道圣上广开海贸的位置并不在东南?”
裕朝的几个对外港口都开在福州,旁边还有前朝开海禁的广州,从殿试题目中得到暗示动了心思的人瞄准的都是这两块区域的清吏司,从没人想过海贸开口会在京城附近。
杜云瑟没有直接回答王引智,只是说道,“王兄若是有意,可以静待好消息。”
王引智握紧身侧的拳头,“好,那便辛苦贤弟了,我一定会励志向上,也绝不会对外透露什么。”
王引智知道杜云瑟是太子一方的人,海贸的消息多半是太子党的独家情报,自己答应去京畿地区清吏司的金科,相当于也踏上了太子的船。
此时其他人都不知道海贸港口会开在京城附近,他就是一颗不起眼的暗棋,未来总有发挥作用的一天。
见过了京城繁华,还一路体验了许多杜秋二人家优渥的生活条件,王引智也想为自己的家人拼搏出更好的未来。
王引智还需要等吏部统筹后授官,杜云瑟的官职则在上表谢恩后第二日就下来了。
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初入官场之人最高的起点,与任命文书一起送来的还有从六品官员的官服,一共三套,分为朝服、公服和常服。
朝服是朝见时所穿,公服是上朝奏事或谢恩时所穿,常服则是在自己衙门里办事时穿的。
三种服饰颜色、制式都有所不同,杜云瑟穿上一件比一件气宇轩昂,秋华年拉着他试了好久才过瘾。
官职定下,他们的宅子大门上的装饰也可以重新画上了,日后升官还要涂了重新画。
新科进士定官后最长可请一个月的探亲假,把家里诸事安顿好,再去赴任。
秋华年和杜云瑟老家在辽州,一个月时间很赶,任命文书刚下来,杜云瑟就去吏部请了探亲假,秋华年也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了。
好在杜云瑟中了会元的时候,他们就给老家捎了报喜的信,秋华年在信中仔细嘱咐了一番,请云成小两口、苏信白等人帮助九九收拾进京的行李,这样他们回去后能节省许多时间。
回去前一天晚上,秋华年坐在明亮的油灯下检查贵重的行李。
给九九打的一套京中最时兴样子的金首饰、给春生订制的削铁如泥的匕首、给云成的科举书籍、给孟圆菱的玉佩……
秋华年拿起一只盘丝镂空的金质平安扣,平安扣上镶了一颗漂亮的绿翡翠,翡翠被别出心裁地雕成了猫猫头的模样。
秋华年设计出这个样式时,首饰铺子的老师傅差点没揉眼睛,但齐黍乡君说要这么雕,他也只能这么雕。
“咱们一月十八出门,回去就到四月初了,小狸奴也两个多月了,不知道我干儿子长大了多少。”
秋华年手里晃着平安扣,“回去给小家伙挂上,希望信白别质疑我的审美。”
质疑也没办法,这可是干爹在京城花重金打的,小狸奴只能乖乖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