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望舒静静听秋华年说着,犹豫了很久后,他的手指轻轻搭上自己的手腕,停顿了十几个呼吸,不经意地放在小腹上。
这几个动作的幅度非常小,间隔的时间也很久,就像是无意识的举动,秋华年没有注意到。
第二日,心急如焚的丙八也来到了天津,几位仅存的亲人终于在安全的地方揭开身份见面,每个人都很激动。
梅望舒当初送丙七和丙八出宫时,刻意抹去了二人的出身来历,他是动用当时还是太子的昭新帝的势力做的,所以哪怕皇帝想查,也无法查出痕迹,这和医者不自医是一个道理。
不过这样一来,丙七和丙八两人就无法取回原本的身份平反了。因为他们一旦暴露,秋华年的出身便会被怀疑,进而牵扯出梅望舒的假死。
梅望舒对此有些难受,丙七和丙八却想得开,对经历了无数生离死别的他们而言,什么都没有还活着的亲人重要。
“人死如灯灭,那些东西说白了就是个虚名而已。姥爷、舅舅他们在天有灵,肯定也更希望看见咱们团团圆圆过日子,而不是供个牌位在庙里烧香。”
丙七辈分和年龄都最大,拿出长辈的架头说,“要说光宗耀祖,咱们华年可是县主,姑爷是连中六元的大官,地上的人不知道,地下的人心里可是门清,现在不知道多少鬼羡慕大姐姐、羡慕咱家呢!”
“有华年帮衬,我们就算没恢复身份,也照样吃香的喝辣的,过着好日子,根本没什么影响。”
丙七说完这些话,大家的劲头终于提了起来,暂时把这些事情抛开了。
不过所有人都明白,要是有双全之法,他们当然也想用自己的名字和姓氏站在阳光之下,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来历,都知道他们的父辈是谁,有什么家传和伟绩。
可惜这个愿望,大约很难实现了。
第217章 恩科乡试
昭新帝的疯狂持续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他几乎将京畿地区犁了一遍,掘地三尺寻找某个已见尸骨的“皇后”,初登基时暂且放过的一些家族和官员,也被重新清算,菜场口的行刑台没有一日空过,血腥风云笼罩在大裕的天空上。
很多人终于意识到,昭新帝当初尚在潜邸时表现出的谦和温驯全是表象,他的骨子里,是和元化帝如出一辙的冷血帝王,但如今大局已定,后悔如同螳臂当车,已毫无意义。
天津府被查了数遍,地方和京中派来的人一波又一波寻找昭新帝想要的踪迹,如果不是杜云瑟本身就是天津府的最高官员,秋华年又地位颇高,梅望舒的踪迹几乎不可能隐瞒得住。
两方人小心翼翼又不顾一切地拉扯了一个多月,这场浩大的搜寻,最终以昭新帝暂歇旗鼓告终。
据说是栖梧青君冒险入宫直谏,才劝住了出事后一直住在谨身殿废墟里不肯离开的昭新帝,叔侄二人的对话内容无人知晓,只知道那天之后,昭新帝终于在处理政务上恢复正常,菜场口刑台上的鲜血不再无法干涸。
栖梧没有来天津见秋华年,他知晓梅望舒和秋华年的关系,是唯一一个能猜到部分假死真相的人,但他没有把关键部分告诉昭新帝,在这件事上,秋华年欠了他无法估量的大人情。
栖梧只是让人去庄子上他们酿的葡萄酒取了几坛,然后送了一封信,告诉秋华年,自己要带着驸马去游山玩水,访仙问道了。
太皇太后去世后,栖梧青君有接近十年的时间一直在外闲游,远离俗世纷争,一年都不见得回一趟京城。
他本是在苍天和山水间自在翱翔的俊鹰,为了亲人和当年旧事,主动在红尘灰烬中滚了一遭,沾得满身火燎脏污也不叫苦,如今诸事落定,他便要毫不留恋地震一震羽翼飞走了。
栖梧在昭新帝那里揽了替他寻找梅望舒的活,这件事,他直接大大方方写进了给秋华年的信里,信中言道,“缘起则聚,缘落则离,天有定数,何必强求”。
秋华年明白栖梧的暗喻,他是在告诉秋华年,自己不会刻意寻找梅望舒,把一切交给自然发展,有缘再会,无缘就无缘好了。
秋华年放下栖梧青君的信,长长舒了口气,焦躁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今天门房还收到了来自襄平府的信,有好几封,秋华年拿起一看,不自觉勾起唇角。
“星觅,把送这几封信的人叫来,我有话要问。”
星觅答应了一声,很快带来了从襄平府来的信使,是一个来往南北走贩货物的商人。对方早就料到信送到后县主会问话,所以一直留在知府官邸附近没走,小厮一叫立即进来了。
商人被从侧门引到三堂,全程不敢抬头,一路盯着小路上漂亮的砖石花纹看,进了烧着火盆的室内后,更是不敢乱瞧,取下头顶镶狐毛的瓜皮帽,隔着绣梅兰竹菊四君子的轻纱屏风请安。
“辽州襄平府商贾韦曲安拜见县主,愿县主身体康健,笑口常开。”
秋华年听见熟悉的乡音,笑了笑,“信我看过了,你是从襄平府来的,给我详细说一说。”
“今年新皇登基,开了乡试恩科,八月九日第一场,到十八日三场结束,九月初十放了桂榜。咱们云成公子榜上有名,位列十七,已经是举人老爷了!”
“云成公子年仅十八便高中举人,是本届辽州乡试榜上年纪最轻的,坊间都说他不愧是文曲星杜状元的族弟,没有堕了兄长的威名。”
“我启程之前听说,杜家村杜氏一族已经成了全府的香饽饽,数不清的人家想和杜氏结亲,好沾上文气,也生个能考大官的儿子!”
今年乡试恩科时,恰是昭新帝最疯的时候,秋华年和杜云瑟每天焦头烂额、提心吊胆,连秋华年的生辰都没精力好好过,更别提关心千里之外的云成的乡试了。
好在云成自幼年少老成,性格稳重,不为外界环境影响,杜云瑟此前毫无保留的悉心指导让他在举业上开了窍,寒窗苦读下学问一日千里,成功考上了举人。
虽然这个成绩无法和杜云瑟的连中六元相比,能一次考中举人,也有为了讨好兆头,恩科的判卷与名额都比普通届次更宽松的缘故,但十八岁的少年举人拿出来,任谁都要称赞一声天才。
云成是秋华年来到这个世界后最早认识的几个人,也是最早对秋华年表现出善意的人之一。两家人曾一起生活过不短的日子,后来分居两地,情分也没有断过,见他考中举人,秋华年心里既高兴又欣慰,有一种自家小树苗长成了的自豪感。
至于韦曲安提到的很多人想和杜氏一族结亲的事情,秋华年并不担心,一起送来的宝义的信里已经说了此事。
如今的杜氏一族在宝仁和孟福月夫妻的带领下蒸蒸日上,有驻地就在附近的官至千户的宝义坐镇,有清醒正直的云成提点,秋华年不怕村里出乱子。
除了宝义和云成的信,一起送来的还有杜家村族学先生廖苍的信。廖苍也参加了这次恩科,名次很高,厚积薄发下考了个第三名经魁,很有希望在明年初春的会试和殿试中金榜题名。
为了感谢廖苍这几年尽心尽力教导族中晚辈,宝仁等人商议过后,从族学所属的庄子的收益中划出二十两包给廖苍,当作谢师赠礼。
廖苍年后会进京赶考,到时候族学需要请新的教书先生。
杜家村族学对秋华年来说不仅是宗族发展的需要,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教学实验所,族学先生的挑选不能马虎,秋华年打算回头和杜云瑟好好商量一下。
廖苍在信中还提到,当初他们在清风书院的同窗,被没收财产的郁氏一族的郁闽也考中了举人,名列辽州乡试第十一。
兜兜转转了几年时间,经历了无数蹉跎,郁闽终于有了长进,不再只是一个不知世事、只爱风流诗词的贵族才子。以郁氏一族的现状来说,他真正难走的路还在未来。
廖苍的信里只随口提了两句郁闽,秋华年看过后没有放在心上,随意丢开了。
京中上个月传来消息,闵乐逸和吴深的亲事两家人已经口头定下了,本该立即请旨由圣上赐婚,但因为“皇后”不知生死,昭新帝心情阴晴不定,所以耽搁了一下,估计要等到明年才能成婚。
闵乐逸和郁闽的那些爱恨情仇,已经成了灰暗往事中的一阵烟沙,回头都看不太清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秋华年回神,问屏风那头的韦曲安,“你出发的时候,菱哥儿的身体怎么样了?”
云成和孟圆菱二人青梅竹马,早早就成亲了。当时他们的年纪不大,没敢真闹腾,今年才过起真正的夫夫生活。
两个人心意相通,又名正言顺,终于等到这个年龄,自然是每日如胶似漆,情意浓郁,不到一年时间,孟圆菱就有了好消息,也在信里一并说了。
韦曲安知道县主肯定问这个,忙笑着说,“桂榜刚一贴出来,云成公子他们便急着给县主和杜老爷送信报喜,我受他们委托,第二日就出发了。那时候孟公子的身孕刚查出来,大夫说在一个多月,孟公子每日气色和胃口都很好,身体无恙。”
秋华年想起孟圆菱像只小松鼠一样贪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他估算了一下,如果云成年后进京赶考的话,孟圆菱就怀孕六个多月了,正是不方便出行的时候,要是把孟圆菱留在襄平府,云成怕是无法安心读书考试。
与其这样,不如让小两口现在就进京,这个时候天气还不算太冷,孟圆菱也没有显怀,不会特别难受。
秋华年想起初见孟圆菱时的场景,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个一笑两个小酒窝的热情可爱的豆腐坊的小哥儿,也到了当爹爹的年纪。
“岁月如梭啊。”
第218章 叫“爹爹”
想到就做,秋华年没有耽搁,给云成和孟圆菱写信,让他们趁孩子月份小先来天津,大家一起过个年。
年后会试时,云成可以直接从天津去京城,要方便得多。
祝经诚从南边回来后不久,就收拾好了新买的宅子,把苏信白和小狸奴接出去住了,祝家的宅子离知府官邸很近,虽然搬走了,但两家人依旧经常串门见面。
丙七、丙八兄弟以及卫栎和卫婆婆都从京城外的庄子上过来了,秋华年给他们在后宅角落安排了一处外面带院子的小轩馆,梅望舒也住在那里。
他们不需要下人伺候,平时都是关着门过自己的日子,加上梅望舒可以算是这世上最擅长隐藏自己踪迹的人,到目前为止,还未有人发现异常。
不过这并不是长久之计,秋华年和杜云瑟想等风头过去帮梅望舒安排一个安全的身份,可惜暂时还没找到机会。
韦曲安从襄平府来时,带了不少的家乡土产,指节大的榛子、饱满晶莹的松子、火红的柿子、干香的枣子……每样都有一大布袋,开着口整整齐齐摆在地上,看起来十分喜人。
秋华年被勾起了馋虫,吩咐厨房今日用这些干果做一些糕点吃,又让人拿出分格的盘子,把每样东西装一些送到前面给杜云瑟尝尝。
做完这些后,他随手抓了半把榛子,一边咬开壳吃一边去旁边的配房看宝宝们。
婴儿身体弱容易着凉,配房里烧了很旺的炉火,温度比其他房间都要高,碧纱橱已经换成了暖阁,宽阔的矮爬床上也铺上了厚厚的棉花褥子,谷谷和秧秧在上面练习走路,走几步摔一个屁股墩儿也不疼,翻个滚就能爬起来继续。
九九和春生相约来看小侄子们,正蹲在爬床边逗他们。春生拍着手又唱又跳,吸引谷谷和秧秧朝自己这边走来,九九笑着在旁边看。
听见秋华年进来的声音,九九和春生站起来,秋华年把手里的榛子分给他们。
“好大的榛子,皮又薄又脆,里面的果仁还这么饱满,自从离开辽州我就没吃过了,京里根本买不上这样的。”
“华哥哥,这榛子是哪儿来的?”
“一个叫韦曲安的从襄平府来的商人送的,还送来了云成他们的信。”
九九听了笑道,“这个人真机灵,要是送金银财宝、珍宝玩器,再贵重也进不了咱们的门。反而这些不值太多钱却难买到的家乡特产,能送到华哥哥的心坎上。”
天津府即将开设对外海港,有敏锐商业嗅觉的人都知道,这里将成为一座近乎取之不尽的金山。
杜云瑟担任天津府知府后,想送重礼巴结他的人简直如过江之鲫般数之不尽,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也为了秉公办事,秋华年和杜云瑟对这些礼物一概不收,送礼的人连门房都进不去。
韦曲安的这七八袋土特产,大概是几个月来唯一送进知府官邸的礼物了。
韦曲安所求的事也很简单,仅仅是希望秋华年帮忙向祝经诚引荐一下他。秋华年见韦曲安为人聪明识趣,又和祝家一样祖籍在襄平府,答应了下来。
祝经诚在天津事务繁忙,有一个同乡的帮手能轻松许多,秋华年写了引荐信,叫来人把信和韦曲安一起送去祝府。
至于两人见面后怎么细谈,祝经诚如何考量,如何安排韦曲安,就是他们自己的事,和秋华年无关了。
秋华年把云成中举和孟圆菱怀孕的事告诉九九和春生,又说二人过些日子会来天津,今年和他们一起过年。
九九和春生十分兴奋,两个孩子这几年跟着兄长们周转各地,身边的亲友一直在变化,他们虽然已经习惯了分离,但还是会为重聚感到期待与快乐。
“咱们宅子里还空了几个小轩馆,让云成哥哥和菱哥哥挑一个喜欢的住,云成哥哥平日读书可以用我的书房,反正我也不看书。”
九九拧了把春生的耳朵,“我会给云成哥哥布置书房,你老老实实读自己的书,不许偷懒。”
春生夸张地哀嚎了一声,他原本以为习武后就可以完全不用读书了,谁知习武是习武,读书是读书,两样都不能落下,导致现在的他反而比习武前更忙了。
秋华年笑着听姐弟俩拌嘴,走到爬床旁边,拉过一个铺着棉垫的蒲团坐下。
为了防止孩子爬出去摔到,爬床做得很低,大人们想和宝宝互动,必须蹲着或者坐在地上。
秋华年坐下后,视角一下子拉低,谷谷和秧秧马上注意到爹爹来了。
不止平日活泼好动的谷谷,就连趴在床上假装没力气偷懒的秧秧也立即站起来,跌跌撞撞朝秋华年这边走来。
“爹、爹爹!”
“爹爹爹爹!”
两只团子奶声奶气地叫起爹爹,把秋华年的心都要叫化了。
谷谷和秧秧是上个月学会叫人的,秧秧比谷谷早了一天。
那天傍晚,杜云瑟从前面下班回来,吃过饭后,夫夫二人和宝宝们一起享受每日固定的亲子游戏时间。
秋华年拿着里面填充了东西,摇晃起来沙沙作响的木球逗孩子,等他们过来就偷偷塞给杜云瑟,假装木球不见了,等孩子们去找杜云瑟,又把木球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