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我已经准备好了进献给大裕天国的礼物,再有几日,天国的舰队就会从交趾国过来了,大裕天子真的会答应我们的请求吗?”
她说汉语的语调有些奇怪,但用词和语法都很到位。
占城因为地理位置特殊,深受华夏和阿拉伯文明的双重影响,上层贵族大多会学习这两种语言。
少女这个年纪,能把汉语学到这个程度,可以看出她的聪慧,也能看出她的地位尊贵。
在看海的人终于回头,他穿着一身暗蓝色的占城贵族服饰,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束成一头马尾,一些碎发扫在额前,被海风吹起,露出一双淡漠漂亮的眸子,赫然是离开大裕快九个月的梅望舒。
“占城稻如何?”
“除了精选出的几十大袋种子,还在草编浅盆中移栽了上千株幼苗,人员里选了十位精通稻米种植的老农,其中两个会一些汉话。”
梅望舒点头,“足够了,做得不错。”
占城稻是原产于占城这个国家的一种水稻品种,华夏本土的水稻品种对水肥的要求很高,占城稻却可以在较为贫瘠和干旱的地方生长,将一些原本不适宜种水稻的地方变成良田,大大提高整个国家的稻米产量。
秋华年发现裕朝还没有占城稻后,便把寻找这种水稻的种子列入了下南洋的目标清单中。
可惜去年舰队第一次停靠占城时,恰逢占城被安南攻打,国内一片大乱,为了不陷入纠纷影响后续的行程,舰队只在占城买了几袋还没脱壳的稻子,就匆匆离去了。
梅望舒就是在那时悄悄下了船,他出海的目的是得到一个海外遗民的身份,占城距离大裕很近,从福州出海航行十来日就能抵达,有不少华人居住,足以满足伪造身份的条件,没有必要继续随舰队航行。
至于占城的战乱,对梅望舒这样的前宫廷暗卫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反而更有利于他伪装身份。
梅望舒见少女眉间充满忐忑与忧愁,开口道,“玉草公主不必担心,只要有占城稻,占城的使者就能敲开齐黍县主的府门,向天子启奏你们的祈求。”
占城年轻的摄政公主,汉名范玉草的少女第不知多少次叹了口气。
随着大裕的舰队远航南洋,在数国停留贸易,全力支持远航的齐黍县主的名字也走出国门,在南洋诸国间流传开来。
范玉草并没有去过裕朝,却和所有南洋小国的人一样,憧憬和仰望着那片富饶广阔的土地。听到传说中智慧、博爱、是天上的星星下凡的齐黍县主的名字,她的心跳加快了几分。
“恩师想要的身份已经准备好了,是男子身份,恩师……一定要去大裕吗?”
范玉草见梅望舒一时无言,语气加快几分,“恩师愿意留在占城继续帮我治理国家吗?你可以做驸马,可以做丞相,让我禅位做国王也可以,那样的话小青梅——”
范玉草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看见梅望舒轻轻摇了下头,眼泪瞬间充盈着眼眶。
八个月前,安南再次举兵入侵占城,策反了占城两大地区的王爵,大军不出几日便攻破了王都。
占城只知饮酒享乐的国王和他的妃子、孩子们被一个个拖出王宫,在闹市街口凌虐屠杀,只有十二岁的玉草公主在母妃与奶娘的帮助下侥幸躲过一劫,抱着出生不久的弟弟东奔西逃。
安南军队的领头人对照叛徒给的名录清点了尸体数目,发现占城王族有漏网之鱼,立即封闭城门全城搜查。
玉草公主虽然自幼聪慧,饱读诗书,但在出事之前只是一个很少出宫的锦衣玉食的少女,很快就暴露了踪迹。
那天下着大雨,她被追兵逼得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废旧房屋中,前方已经没有路了,她本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被抓住,没想到这个破败的屋子里还有别人。
那人面貌俊美,是华人长相,身体极轻如同鬼魅一般,玉草公主根本没有看清他的动作,追进来的七八个安南兵便悄无声息地失去了性命。
他淡淡看了一眼抱着婴儿的玉草公主,转身就走,玉草公主突然生出一股冲动与勇气,爬了两步,死死拽住他的衣摆,仰起满是泪水的脸。
少女的汉话说得磕磕绊绊,“求求你,至少救救我弟弟,他才刚出生,他比我小十二岁呢。”
……
梅望舒看着眼前执着的异邦公主,思绪也回到了那一天。
他这一生,从成为暗卫开始,便只为了主人的命令而活,主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主人,他习惯了这种感觉,甚至依赖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的行动模式。
后来因为华年的执着,为了姐姐唯一的孩子、也是这世上对他最关爱的人的安全,他在被软禁后痛不欲生,终究成了一个令人不齿的、背叛主人的暗卫。
他选择那样危险的方式逃出皇宫,内心深处,何尝不是期盼着自己就那么死在出逃的途中,这样既不会背叛主人,也不会陷家人于危险。
躲藏在天津府官邸的那些日子里,他时常看着棋院中央高大的树木发呆。
华年对他说,“你只是从听天子的话,变成了听我的话,不该是这样的,你该听自己的话,听自己的心是怎么说的。”
梅望舒不明白秋华年的意思,他太累了,离开皇宫并没有让他身上的负担真正减轻多少,他无法思考这些。
直到离开故土,来到完全陌生的国度,在这个没有主人,也没有亲人,没有任何人命令他或需要他做什么的地方,梅望舒居然突然有了一件非常想做的、对他原本的目标而言十分“多余”的事。
“求求你,至少救救我弟弟,他才刚出生,他比我小十二岁呢。”
……
“父亲别让弟弟练这么久,他才多大,他比我小十二岁呢。”
……
那天梅望舒的剑从心底拔出,斩开无尽的雨丝与敌人的头颅,每一次挥动都闪过晦涩如水的暗光。
他做了一件“多余”的事,却在这个世上,终于成了一个不“多余”的人。
梅望舒想了很久,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最终他想起了孤竹县的演武场,想起了裹着陈旧粗布的木桩和阿姐捎来的甜糕,想起有个举着木剑大笑的小男孩说,自己长大后要做除恶扬善、匡扶正义的大侠客。
想起这件事时,梅望舒站在满地狼藉的尸体中央,在雨中笑起来,笑声愈演愈烈,渐渐变成了哽咽。
……
那天他救下了玉草公主与她的弟弟,带着他们逃出占城都城。
华夏的权谋之术拿到还没有裕朝一个州大的南洋小国,可谓降维打击,梅望舒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聚集占城的保王党,合纵连横占城其他地区的王爵,又搞了几次刺杀,终于夺回王都,扶持玉草的弟弟登基,暂时稳住了占城的局势。
虽然占城的土地已经丢了十之六七,随时都有可能灭国,玉草这位摄政公主的权力更是缩之又缩,但至少在各方势力微妙的平衡下,他们没有了性命之忧。
玉草公主知道,国内和国外的敌人不会给他们姐弟长大控权的机会,她想让占城成为大裕的附属国,请求大裕出兵讨伐安南、保护占城。
她宁愿让占城成为那个强大的礼仪之邦的一个州,也不愿将国土让给杀死自己亲人的仇人们!
趁着大裕的舰队回航途中停靠占城,她会将正式的国书连同礼物一起呈上。
虽然这七八个月里,梅望舒教会了玉草公主很多东西,她已经能够自己维持局势了。但对玉草公主而言,她还是希望对方能留下来。
玉草公主还想再劝,梅望舒却不打算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他离开可以看到大海的栏杆,语重心长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公主的路只能自己去走。”
“那你的路呢?你的路难道在大裕?”玉草公主问这位全身上下写满秘密的恩人。
梅望舒浅浅笑了,“我的一切都在那里。”
好的、坏的、难忘的、刻骨铭心的爱与恨。
玉草公主长长叹息,这是她最后一次尝试,失败了在预料之中。哪怕失去了恩师,她也不会畏惧自己的未来。
“我带了离别的礼物给小青梅,让我看看她吧。”
梅望舒没有拒绝,二人下了一层楼,走进一间温暖的小室,训练有素的占城奶娘行礼后告退,房间一角小小的摇床里,一个三个月大的女婴睡得正熟。
这是梅望舒的孩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玉草公主很难相信有人能在怀孕的情况下完成那么多艰难的谋划,但梅望舒就是做到了。
玉草公主算是陪着这个孩子孕育与出生的人,她在摇床边跪坐下来,拿出一串漂亮的红宝石手链。
“这种宝石叫鸥汀石,是我们占城圣山的特产。传闻有一对恋人跨越艰难险阻在圣山相爱相守,他们死后血脉化为了鸥汀宝石。”
玉草公主给梅望舒介绍,“占城人会把鸥汀石做成首饰送给孩子,传说它会带着那对恋人的祝福,保佑每一个因爱出生的孩子。”
“这是我从宝库中找到的成色最好的一串鸥汀石,希望它能保佑青梅平安。”
梅望舒接过宝石手链,凑近熟睡中的女儿,熟睡中的婴儿咂了咂嘴,缓缓睁开眼睛,露出一个无邪的笑容,柔软的脸蛋蹭着梅望舒有薄茧的手指。
“她当然是因为爱出生的孩子。”
却也是恨。
作者有话说:
梅望舒在异国雨中“悟道”“明我”这个场景,我在他第一次出场时就想好了,一百万字了终于写出来了。
小舅舅所经历的一切是一个不破不立的过程,到现在才算是一个完整的事件,前期的压抑是后期突破的必然条件,他如果直接轻飘飘的在皇城里he了,一生也不会有机会去一个没有任何外界影响的地方找回最初的自己。
写前面剧情时,评论区有很多批判和反对的意见,我犹豫之后还是决定按一开始设计好剧情一步步写下去,因为大家在看前面时,不知道后面的剧情是如何发展的,贸然改动可能会更不好。
最后,上章说小舅舅会整个大活,怎么可能只是生孩子,帮南洋小国复国顺手捞了个附属国这事才够大hhh
(ps.剧透一下,小舅舅不会再生了,青梅是女皇)
第232章 烤红薯
昭新元年四月二十六日,远航近十个月的大裕第一支远洋舰队在占城补给后回到了出发时的天津港。
除了大裕的楼船、兵船与辎重运输船,舰队中还混杂着许多来朝贡的小国与商人的船只。
群船入港那日,天津港码头人山人海,无数人聚集在长长的堤坝上,观赏着千古难得一见的盛景。
天津府衙门和驿馆的人忙得脚不沾地,从京城礼部和鸿胪寺借调来的官吏们忙得热火朝天,登记来大裕的外国使者与商人的身份信息,给符合条件的颁发临时身份通牒,不符合的不许下船。
这是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致坚持的事,所有来大裕的洋人,都必须登记身份,根据言行举止记录信誉分。
当信誉分达到一定高度,且财产数额与在大裕停留的时间符合标准,就能把临时身份通牒换成三年期、五年期的身份通牒,最高一档还有不限期的四海居住证。
随着身份的提升,这些海外之人可以在大裕享受到更优惠的贸易条款、更高的采购份额与更宽松的管理,这令每一个来大裕的洋人摩拳擦掌,充满了竞争意识。
秋华年提出这个政策的雏形时,嘴里嘟囔了一些诸如“签证”“绿卡”之类的词汇,来天津府公干的鸿胪寺少卿不理解这些词的意思,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双眼放光地看着齐黍县主,连说十几个好,恨不得立即将县主引为毕生知己,还是杜知府重重咳嗽了一声,才阻止了冲动。
“县主说得对,凭什么咱们是天朝上国,就得一味大方地给他们好处,谁家的钱不是百姓们辛辛苦苦耕织劳作赚出来的?就得设好条件,看他们表现,表现好的可以合作,表现不好的趁早走人!”
鸿胪寺少卿越说越激动,看来大裕之前那种你进贡我一车木头,我还给你十车丝绸的以感召和体现上国气度为主目的的“厚赂之”朝贡政策让他颇有微词。
秋华年赞同了他的观点,鼓励他大胆尝试,有好的想法尽管提出来。大航海时代与殖民地时代里,在成千上万倍利益的驱动下,无数国家的道德底线都降到了谷底,大裕虽然不会去做野蛮人,但也不能当好脾气的傻子。
远洋归来的舰队会在天津港休整七日,清点人员与货物,交接各项事宜,七日后再带着诸多南洋小国的使者与国书进京觐见天子,汇报一路上的遭遇与收获。
舰队中的人成千上万,一批批下船后聚集在港口码头上,再被一个个分类带走,从高处看去,就像一群忙碌的蚂蚁。
秋华年踮着脚尖看了半天,根本没有办法一一辨别这么多人的脸,杜云瑟知道他在找什么,低声说道,“未必还长得一样,回去等吧。”
秋华年当然明白这点,梅望舒精通易容,之前没有用易容解决身份问题,是因为大裕户籍制度严格,帝王又在严查,不好编造来历。这次出海后回来,他拥有了光明正大的新身份,肯定会通过易容换一张常用脸。
想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伪装过的人,无异于天方夜谭,秋华年只能等梅望舒自己找上门。
秋华年在心里叹了口气,见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索性去看刚刚归纳整理出来的各国朝贡单子转移注意力。
他的目光扫过麒麟、凤凰、猪龙之类大概率是长颈鹿、孔雀和马来貘的贡品,突然停留在一页。
“这个国家的使者在哪里?准备一下,我要见他们。”
驿馆的小吏过来看了一眼,有些惊讶,“他们是占城的使者,占城快被安南灭国了,连艘像样的船都拿不出来,这次朝贡还是蹭着我们的楼船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