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褚归转了一圈,贺岱岳摸清了澡房和厕所的位置,经过厕所时他脚步微顿,褚归一秒领会:“你去,我到前面等你。”
姜自明胖得匀称,他的裤子腰围大得能把贺岱岳和褚归同时塞下,贺岱岳系紧裤腰带,赶上靠着廊柱的褚归。
回廊四面通风,又晒不着太阳,反而比屋里舒服,褚归索性进屋搬了长凳,与贺岱岳并排坐下:“我昨天晚上做了个噩梦。”
“什么噩梦?”贺岱岳取走了褚归手上的扇子,他力气大,把扇子挥得呼呼作响,吹得褚归睁不开眼。
“你轻点扇。”褚归心里因噩梦升起的难过未来得及出现在脸上便被贺岱岳扇飞了,他没好气地瞪了贺岱岳一眼,“我梦见你回部队了,我去部队找你,所有人都拦着我,不准我见你。”
褚归用一句话概括的梦境实际上贯穿了整个昨夜,贺岱岳返回部队是梦境的开端,下一个场景,贺岱岳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满身狼狈,右腿鲜血如注,褚归全然忘记这是一场梦,他疯了似的朝贺岱岳飞奔€€€€
下一秒褚正清勃然大怒地挡在他面前:你要是敢去,我立马跟你断绝关系!
然后是苦苦哀求的安书兰:当归,这条路太难了,你听奶奶的话,回去、回去好吗?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挡在路上,他们有的面目清晰有的面目模糊,无数双手从四面八方拖拽着褚归,而路的尽头,贺岱岳毅然决然地穿过层层了人墙。
梦境戛然而止。
褚归说话时脸上的难过十分真切,贺岱岳心急之下一把抓住了褚归的手:“不会的,梦是相反的,再说了我已经退伍了,回啥部队,梦里全是假的,你别怕。”
他手上的力道握得褚归骨头生疼,而正是这份不加掩饰的急切,让褚归心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贺岱岳对他的好感,似乎超出了正常朋友的范畴。
褚归深深吸气,按耐住向贺岱岳索求一个答案的冲动:“嗯,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打算先回老家看看我妈。”在遇到褚归之前,贺岱岳觉得他一个残疾,以后无非是在老家面朝黄土背朝天过一辈子,眼下贺岱岳后悔了,早知他不该推了部队给他安排的工作。
按照副连长的职级,贺岱岳本可以转业到地方派出所任职,他老家没啥好的工作机会,派出所是最适合的。
贺岱岳死犟,认为他无法胜任派出所的工作,当场把派遣函撕了,要不是念在他刚立了功,凭他这不服从调令的举动,高低得挨处分。
听完贺岱岳说完前因后果,褚归安慰地抱住贺岱岳拍拍他的后背:“我理解你的心情。”
上辈子他们的遭遇何曾相似,都是在各自领域天赋卓绝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当兵的残了腿,行医的废了手,褚归怎会不理解贺岱岳的心情。
磨难可以使他们跌到,但骄傲不允许他们低头。
所以贺岱岳选择了回到老家,而褚归宁愿被人斗得狗血淋头,也坚决不肯承认他有错。
猝不及防的拥抱令贺岱岳僵硬得像块木头,在他终于找回了四肢的控制权,想抬胳膊圈住褚归时,怀里骤然一空。
悄悄观察着贺岱岳表情的褚归藏起笑意,贺岱岳要是对他没那个意思,他就把褚字倒过来写!
贺岱岳假装若无其事地放下抬了一半的胳膊,下次他一定要拿出在部队做特训时的反应速度。
褚归不敢确定贺岱岳对他的喜欢到了何种程度,三分?五分?七分?褚归决定再等等,三分爱意不可抗时间,五分爱意不可抗流言,七分爱意不可抗世俗,唯有十一分爱意方能永远。
十一分,比世间所有多一分。
“你们俩在回廊上坐着干什么?”褚正清转过弯,眼前突然多了两个人,吓了他一跳。
几点了?褚归下意识看表,他爷爷竟然睡完午觉去前院出诊了。
“回廊比较透气。”褚归随口扯了个幌子,贺岱岳点头附和。
褚正清古怪地看他们一眼,甩甩手走了。
待褚正清离开,褚归赶紧招呼贺岱岳进屋,他爷奶的作息是一样的,安书兰要多道梳头的步骤,因此出门
会稍晚两步。
做贼心虚的两人躲进屋里,
瞧见贺岱岳换下来放在床尾的裤子,
褚归刚坐下又站起来:“我衣柜里有以前的旧裤子,你要是不嫌弃,我找两条让奶奶裁一裁,给你做成短裤。”
姜自明拢共几条裤子,贺岱岳借一条少一条,况且他也得换洗,不能老穿姜自明的。
安书兰老两口从未在物质上亏待过褚归,即使在困难时期,他一年仍然至少有一套新衣服。褚归小时候不像别的小孩那般淘气,衣服裤子基本上只有穿旧没有穿坏。经年累月地积攒下来,足足装了半个衣柜。
十四五岁前的衣服安书兰大部分拿去送人了,这年头家家户户都紧张,尤其是布票,一个人六尺,毛巾。被面、枕套、袜子,处处要用布,压根轮不到做衣服的份,一件衣服哥哥穿了弟弟穿、姐姐穿了妹妹穿是常态,韩永康和姜自明的儿子还穿着褚归的旧衣呢。
贺岱岳当然不会嫌弃,他打开包着钱票的青布褂子,从里面抽了十来张大面额的粮票、工业券以及布票,并五张大团结交给褚归:“生活费。”
褚归接了粮票和钱,退还了工业券跟布票,用他的旧裤子改,要啥布票。
“看不出来你挺富的嘛。”褚归从贺岱岳那堆钱票的厚度初步估计有小两千,怪不得贺岱岳上辈子在村里明明是个普通农民,却总能弄到精米白面来给他改善生活。
“一些是工资,一些是立功的额外津贴,我在部队里没啥要用钱的地方。”贺岱岳解释存款的来源,若不是接济了战友,他能攒更多。
即便是放在城里,两千块也不是个小数目,以褚归目前的工资,他哪怕不吃不喝也得攒上五年。在村里,谁家能有两千存款,说亲的指定能把他家门槛踏破。
展开的青布褂子平铺在桌面上,九成新,贺岱岳十六岁到部队后一直没穿过,六年过去,如今更是没法儿穿了。
褚归帮着贺岱岳把行李中的衣服放进了衣柜,剩下一些战友送的东西留着贺岱岳自己整理,那厚厚的一叠信,光是拆开就得费不少功夫。
做裤子要尺寸,褚归顺道拿走了贺岱岳上午脱下来的长裤,方便安书兰参考。他跟安书兰学的是绣花,缝缝补补的活儿他会,做衣服裤子这种高难度操作则在他的技术水平之外了。
回了自个儿屋,褚归好一阵翻箱倒柜,不常穿的衣服在柜子底下,褚归找出两条,从长度来看应该是他十八岁左右穿的。他高中三年身高蹭蹭往上窜,十八岁后缓慢增长,因此十八岁前的裤脚有做放量的痕迹。
安书兰在大堂纳鞋底,褚归把裤子放到针线篓边上,摸出裤兜里贺岱岳给的大团结:“奶奶,这五十块钱是岱岳给的生活费。”
“给什么生活费,你让小贺拿回去。”安书兰推开褚归的手,“你把你高中的裤子翻出来干啥?”
“岱岳他没宽松的裤子,我想着他腿上的固定到时候要拆,没必要扯新布另做,不如用我的旧裤子改。”褚归拉过安书兰把钱塞她掌心里:“奶奶,钱你收着,岱岳
在医馆不是住一天两天的,你要是不收,他会不好意思跟我们一起吃饭的。”
安书兰被褚归说服,她收了钱,抖开褚归的旧裤子:“小贺的尺寸你量了吗?”
“量了。”褚归用手指沿着桌边€€了三€€半,代表贺岱岳的腰围,臀围比腰围多两€€。
见褚归用手比划,安书兰手一抖:“你这么在小贺身上量的?”
“不是,我对着他裤子比的。”褚归苦笑,用手给贺岱岳量腰围臀围,他奶奶真敢想。
拿手€€裤子的方法得出来的数据虽然不太精准,但对做宽松短裤而言完全够用了。安书兰估了估贺岱岳的个头,褚归的两条长裤,改个三条短裤是没什么难度的。
安书兰卷好纳了一半的鞋底,取出剪刀把褚归的裤子沿缝挑开,她做惯了针线活儿,手上动作不停的同时,还抬着头跟褚归说话:“我抓紧点,先给小贺改一条,过遍水下午晾干了晚上正好能穿上。”
“我来拆。”褚归搬了矮凳替安书兰打下手,祖孙俩互相配合,很快改好了第一条。
洗衣服的水池跟澡房挨着,他裤子不脏,仅仅是放的时间久了,褚归简单用肥皂搓了几下,拧干挂在了能晒到太阳下山的晾衣架上。
忙到近五点,贺岱岳三条裤子全部完工,褚归殷勤地给安书兰按摩肩颈和手臂:“辛苦奶奶了,您歇着,晚上的饭我去做。”
“你的手艺我能不知道?行了行了,你把针线篓给我端屋里去,晚饭用不着你操心。”褚归的水平顶多煮个面条,指望他操持一家人的饭菜,安书兰担心厨房给他烧了。
褚归悻悻闭嘴,他险些忘了,“自己”不会做饭,他做饭的技术还是上辈子跟贺岱岳学的。
烟囱冒出青烟,安书兰焖上米饭,泡了碗萝卜干。褚归将后面两条裤子洗了晾上,快步到厨房帮忙,他刚摸了下,第一条裤子干了八九分了。
晚上的菜是萝卜干烧肉、煸豆角、炒嫩南瓜丝、拌茄子和蛋花汤,萝卜干来自韩永康的老家,他分了一部分孝敬师傅师娘。
“帮我摆一下碗筷?”褚归用胳膊肘撞撞门,将看信的贺岱岳打断,事实上五个人的碗筷哪用得着麻烦贺岱岳呢,褚归不过是想让他自在一点。
前院向浩博与下班的员工做了交接,今晚轮到他值夜,姜自明从厨房给他送饭,想到向浩博蔫坏的人品,姜自明把安书兰盛的米饭倒回锅里,捡了两个中午剩下的馒头:“师娘,向浩博他不爱吃白米饭。”
向浩博不爱吃白米饭?安书兰虽诧异,却并未多想,喜欢馒头胜过米饭的大有人在,不稀罕。
“肉他也不爱吃,师娘您少盛点。”眼看姜自明越说越不像话,褚归从背后怼了他一下,让他适可而止。
姜自明小声嘟囔了一句浪费,垮着脸端起了托盘,临近前院换上一副笑脸:“小向,今晚你有口福了。”
张晓芳手艺是好,但员工餐的用料显然无法跟安书兰晚上做给自家人吃的相比,烧萝卜干的肉是上好的五花三层,
向浩博迫不及待地接过:“谢谢姜师兄。”
“晚上厨房煮的稀饭,
不顶饱,
我专门给你拿的馒头,怎么样,我对你好吧。”姜自明故意夸大了语气,巩固他在向浩博心里市侩的形象。
向浩博装出感动的模样,狂拍姜自明的马屁,姜自明惦记着后院的晚饭,忍着厌烦随口敷衍了两句,扔下向浩博跑了。
吃过饭,姜自明追着褚归进了厨房,他取下围裙套在身上:“我来洗,当归你帮我绑一下腰带。”
“好。”褚归挽了个活扣,舀了几瓢清水到空盆里,“二师兄,你前天跟向浩博吃饭他说了些啥?”
“还能说啥,挑拨我跟你们的关系呗。”姜自明抓了把面碱在热水里和匀,他洗一遍,褚归漂一遍,如此便能把碗洗得干干净净。
面碱有一定的腐蚀性,像张晓芳他们常年跟厨房打交道的,手上的皮肤均粗糙不堪,到了冬天甚至会皲裂,姜自明家里条件差,他干多了粗活倒是无所谓,褚归细皮嫩肉的,面碱能少碰尽量少碰的好。
手里的筷子被姜自明搓得稀里哗啦,像是在发泄他对向浩博的不满。
“他说我的资历比你高,天赋比大师兄好,等师傅退休,应该我来做馆长。”姜自明把两人的对话学给褚归听,“他得了失心疯我可没得,开什么玩笑,我当馆长,亏他说得出口。”
姜自明狠狠唾弃了一番向浩博的伎俩,接着笑嘻嘻地告诉褚归,前天的那顿中午饭,他花了向浩博小十块钱,着实把肉吃爽了。
“向浩博没怀疑你吧?”十块钱,褚归咋舌,万一向浩博心疼了,觉得他二师兄太能造,退缩了咋办?
“他保证没怀疑。”姜自明语气坚定,“我喝酒上脸你是知道的,他以为把我灌醉了,当我酒后吐真言呢。今晚他值夜,我再找机会跟他推心置腹地聊一聊,嘿嘿。”
听出姜自明笑声里的算计,褚归彻底放下了心,论精明,他跟韩永康加起来都比不过姜自明。
大多数情况下,医馆收容病人的房间都是空的,今日同样如此,因而晚上值夜的员工要负责整理药材,并对白日开出的药方进行汇总,次日早晨由韩永康或者姜自明抽查核对。
向浩博将吃完的饭盒放到凳子上,他天赋有限,平时又老是偷奸耍滑,进医馆三年多,依旧拿着一级员工二十块钱的月工资,没有半点长进。要不是他有高中学历,顶多在医馆当个学徒工。
熟悉药材的存放位置是每位回春堂员工的必修课,即使过了十二年,问及某种药材,褚归仍能脱口说出它对应的排列。
而向浩博则不然,他脑子里只记得使用频率最高的和最贵重的,例如此刻,他正仰望着药柜的右上角。
回春堂的贵重药材有两类,一类是值钱的,一类是毒性大的,前者容易惹人贪念€€€€谋财,后者容易惹人恶念€€€€害命,因此这两类均放在药柜顶部带锁的抽屉里,要拿取必须使用梯子并有钥匙,杜绝了员工在白日里浑水摸鱼的可能性。
“吃完了?”
一道声音响起,向浩博惊魂未定地转过头,发现是姜自明后,拍拍胸膛长出了一口气。
萝卜干塞牙,姜自明折了根刷把签剔着牙缝,他跟褚归把厨房收拾完了才想起忘了向浩博这的碗筷,褚归看向浩博一眼都嫌脏了眼睛,更别提洗他用过的碗了。
姜自明也不想洗,但把碗留着,就得他媳妇明儿早上来洗。在脏媳妇的手与脏自己的手之间,姜自明选了后者。
“姜师兄还要替他们洗碗啊?”
向浩博望着姜自明身上的围裙,一脸为他叫屈的模样,“这种事怎么能让您做呢!”
姜自明给他气笑了,把托盘往向浩博手里一塞:“可不是吗,天天把我当佣人我早受够了。”
看着手里的托盘与碗筷,向浩博愣住了,姜自明是要他自己去洗碗?
“小向,我替你看着前面,这碗你吃的,你自己去厨房洗了吧,顺便帮我把厨房收拾了,锅要刷两遍,灶台用抹布使劲擦,地上的垃圾扫一扫。”姜自明往凳子上一座,见向浩博站着没动,“要我把围裙解给你吗?”
“不用。”向浩博端托盘的手抖了两下,他从牙缝里挤出笑,“麻烦姜师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