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归认为曾所长过虑了,论名气,他远不及京市的老前辈们,他爷爷那群人,随便拉一个出来,他都只有靠边站的份,也没见病人天天堵着他们不是。
再者生了病讲究一个及时送医,哪有拖着病不治,非舍近求远来找他的。
昨天的病人里,一部分的确是听了传言慕名而来的重症患者,但得了小病专门排队凑热闹的人同样不少。人坐下了,脉把了,褚归又不好说你的病太简单,去找其他医生治。减掉在凑热闹的病人身上花费的时间,褚归昨日顶多忙到下
午四五点。
“你固定坐诊日期他们难道就不凑热闹了?”曾所长觉得褚归对自己的吸引力没有明确的认知,
“昨天至少有十个人问了我你有没有对象。”
公布了日期,
届时说媒的岂不是一逮一个准。
现在正是外界对褚归兴趣最高的时候,待时间久了,风头吹过了,褚归的根扎深点、扎稳点,再公布也不迟。
面前着了凉的大姐屁股黏在板凳上,眼神丝毫没落在药方上,她盯着褚归地脸,极其热情地介绍着她的娘家妹妹,今年十九岁,长得好看不说,为人勤快大方,左邻右舍没一个不夸的:“正巧褚医生你单着,我下午带她来跟你见一面?”
“不用了。”褚归面容冷淡,把药方交给田勇,“你带她去抓药。下一位。”
“褚医生,不然你喜欢啥样的你告诉我,我帮你介绍。”大姐仍未放弃,后面的病人嫌弃地将她从凳子上撬了起来。
褚归耳根子得以清净,果然曾所长是对的。田勇领大姐到了抓药的柜台,冲曾所长悄悄比了个三,今天上午第三个借看病给褚归说媒的了。
“我咋不知道我们公社有那么多单身的好姑娘?”张川家里近日在替他弟弟张罗找对象的事,他妈发动了七大姑八大姨,愣是一个没合适的。
要么家里一堆弟弟妹妹,嫁过来了要帮衬娘家要么看张川在卫生所上班,女方要求得安排工作,临时工、正式工他们不挑要么和他弟对不上眼。
像他们给褚归说的那种优秀的姑娘,张川家里是一个没遇到。
“褚医生是香饽饽啊。”别说大姐了,谁不稀罕能跟褚归做亲戚,田勇压低了声音,“我妈昨天晚上说让小妹今天中午来给我送饭,她打的什么算盘我能不清楚?卫生所有食堂,我上班以来从没送过饭。不年不节的,咋偏偏挑褚医生在卫生所的时候想着送饭了?”
“那你答应了吗?”张川失笑,幸好他底下的妹妹嫁人了,否则他妈估计会跟田勇妈一个德行。
“我敢答应吗?”田勇瞪大眼睛,“褚医生什么条件,我小妹什么条件?我倒是希望褚医生能看上我小妹,但我不能恩将仇报。”
田勇小妹张川是认识的,一个被家里娇惯的小姑娘,长得挺乖巧的,脾气却不大好,有些任性,经常烦得田勇头疼。
张川想象了一下褚归与田勇小妹在一起的画面,似乎真的算恩将仇报了。
“我跟我妈直说了,小妹配不上褚医生,我妈生气把我骂了一顿。”田勇无奈,“我猜我妈肯定没死心,我眼皮跳了一上午,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要破财了。”
田勇按着左眼皮回到褚归边上继续帮忙,褚归注意到他时不时抬手按按眼皮,趁病人更换的间隙问了一句。
“没啥。”田勇用力闭眼,同张川肆无忌惮开玩笑的他面对褚归莫名拘谨,“眼皮跳,不用管它。”
“我看看。”褚归拿帕子擦了擦手指,摸向到田勇的左眼皮,“以前跳的次数多吗?”
脆弱的
眼部突然遭受外人的触碰,田勇条件反射地躲了躲:“不多吧,偶尔跳两下。”
褚归嗯了声,指腹掠过眼皮,在眉毛周围的穴位处轻重适度地揉了数秒:“自己接着轮流按一分钟。”
田勇照做,心里默数了六十秒,接着松手:“哎,真的不跳了!”
褚归查看着病人的舌苔,无视了田勇的惊讶,眼皮痉挛而已,按摩放松缓解即可。
眼皮不跳了,他不用破财了,田勇捂了捂荷包,决定明早奖励自己去饭馆吃碗面,饭馆的杂酱面他百吃不厌。
临近中午,田勇站到卫生所门口探头探脑,生怕他妈一意孤行让小妹来送饭。炙热的阳光晒得他头顶发烫,卫生所前的街道左右行人寥寥,田勇放下心,看样子他小妹不会来了。
田勇的行为落在曾所长眼里很是怪异,他停下喊了一声:“田勇,你不吃饭在门口张望啥呢?”
“来了。”田勇麻溜地转身,“所长,食堂今天中午有什么好菜吗?”
“好菜有是有,但你再磨蹭一会儿能不能吃到我就不知道了。”曾所长故意吓唬田勇,见他火急火燎地往食堂跑,自己提步慢悠悠跟在后面。食堂的菜量是按人头来的,哪少得了田勇的份。
有一说一,卫生所食堂师傅的手艺并不差,尤其是在曾所长为招待褚归提高了伙食费的预算以后。油水充足,师傅的手艺发挥了个十成十,炒出来的菜香飞了。
可惜的是师傅是纯正的双城厨子,做菜习惯了用辣椒,听曾所长说要让褚归吃好喝好他犯了半天的愁,勉强琢磨了两个不辣的菜。昨天中午做的鱼香肉丝,褚医生忙着看病,草草吃了,不知到底合不合他的胃口。
今日师傅使尽浑身解数,早早泡了豆子磨豆浆点豆花,在卫生所当厨子前,他做了几十年的豆腐。平时有人夸他做饭好吃时,他总是把头一仰,拔高了调子,自得地回一句“那是你没吃过我做的豆腐”。
双城的豆腐是用卤水点的,卤水的用量与点卤水的手法细节决定了豆腐成品的好坏,要达到嫩而不散、凝而不实的完美状态,没个成百上千次的经验是做不成的。
白嫩嫩的豆花装在泥褐色的土瓷碗中,表面光滑如玉,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直接吃吗?褚归拿着勺子犹豫着,师傅望着褚归抬手比个了吃的动作,迫不及待地想得到褚归的反馈。
勺子毫不费力地戳破了豆花,在勺子里颤巍巍地摇晃,豆腐特有的清香飘至鼻尖,褚归送入嘴里,牙齿尚未用力,抿烂的豆腐花已顺着舌头流入喉咙。
甜的,浇了糖水?褚归喝过甜的豆浆,第一次吃甜的豆花,舌尖回味了片刻,褚归给出评价:“挺好吃的。”
绷着脸的师傅立马笑开了花,端着盛糖水的缸子问褚归够甜吗,不够的话他加勺糖水。
“够了。”向来吃咸卤的褚归感觉淡淡的甜味恰好合适,加了反而嫌腻。
甜豆花是开胃小吃,正经下饭菜是师傅做的减辣版肉末豆腐,田勇一个劲推荐褚归试试把肉末豆腐拌到饭里,不好吃他把名字倒过来写。
褚归看了看田勇碗里的狼藉,果断摇头。田勇推荐失败,大大吃了一口拌饭,暗自可惜褚归无法体会其中的美味。
肉末豆腐不拌饭,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第78章
第二日的人比昨天少了些,五点零六分,最后一个病人离开了卫生所,药材盘点、病例汇总等杂事有他人负责,褚归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准备没人来的话他便先走了。
“这豆腐你拿点回家吃。”中午剩下的豆花师傅脱水压成了老豆腐,切成铝制饭盒的大小,分装了一些,曾所长他们各得了两块。
“不用了曾所长€€€€”褚归在推拒方面明显不是曾所长的对手,仅两个回合后,豆腐到了他手上。不过师傅在分装时包含了褚归的份,他拿的并不是谁让出来的。
提着豆腐走了数十米,路过供销社,褚归突然想到昨夜他与贺岱岳二人半路肚子饿得此起彼伏的滑稽画面,调转脚步进去称了点散装糖。公社的人大多不怎么富裕,像褚归在京市常见的罐装饼干等零食在小供销社几乎瞧不见身影。
下了工,贺岱岳回家换了身衣服,村里今天组织挖水渠,他衣服上全是泥灰,满身汗渍。若褚归仍在卫生所,他脏兮兮的去了,岂不是给褚归丢脸。
冲澡时贺岱岳抬胳膊嗅了嗅身上的味道,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上辈子他和褚归刚睡一张床的那段时间。
入冬的困山村不见雪,但风吹着冷气直往骨头缝里渗,叫人恨不得把衣服连棉被一股脑地裹身上。褚归是夏天来的,未曾领会过南方冬天的威力,觉得不下雪的地方冷不到哪去。
京市的人为他寄来了御寒的衣物,小半年间褚归陆陆续续收到了一些汇款单和各类票证。不过彼时韩永康他们手头也不宽裕,助力有限,褚归的薄棉被秋天用还好,冬天是绝对不行的。
贺岱岳好心提醒,褚归不信,某夜大降温,他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场冻。为了防风,褚归关紧了牛棚的门窗,连缝隙都用茅草填了,他不敢生火取暖,薄棉被下的被窝如同冰窟,他抱着胳膊腿缩成一团,在寒冷冬夜中瑟瑟发抖。
熬到后半夜,褚归不冷了,反而是浑身发热。早起的贺岱岳从自留地回来,他煮了锅粥,唤褚归起床吃点热乎的。
贺岱岳在门口喊了数声,屋里迟迟没有响动。担心褚归出事,贺岱岳用力撞开门,见褚归在床上烧得人事不省,一张脸红得像煮熟了的虾,额头烫得能煎鸡蛋。
高烧令褚归难受得直哼哼,褚归听他胡乱地喊着爷爷奶奶,一会儿又说着骂人的浑话,大颗的泪珠溢出眼角滑落至鬓发,贺岱岳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了一把。
贺岱岳卷着被子把人抱到了自己的床上,他摸了摸褚归的背心,人不知道烧了多久,衣服已经湿透了。
艰难地在被子里将褚归扒干净,贺岱岳兑了盆热水帮他擦身,再给他换上在灶台边烤暖和了的衣服。接着夹了炭到卧房,屋子里的温度逐渐上升,凉水里浸了的毛巾在额头上轮换,褚归安静了片刻,身上的温度慢慢褪了下去。
贺岱岳松了口气,村里除了褚归没别的医生,他要是高烧不退,贺岱岳就得叫人送他去公社了。
要是他没跛脚多好,贺岱岳深深地望了眼
自己的右脚,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身体的残缺,
却在此刻重新体会到了适应期的无力感。
“冷……”床上的褚归抖着寒冷,贺岱岳放了一半的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
他找出了柜子里的另一床棉被,两床沉甸甸的棉被压着,褚归眉头皱得更紧,贺岱岳很少生病,他照顾人的经验约等于无,在部队里学的急救知识此刻完全派不上用场。
“褚归……褚归……你醒醒。”贺岱岳轻拍褚归的脸蛋,“你醒醒,告诉我要怎么做?”
或许是褚归意志顽强,在贺岱岳持续的呼唤中,他艰难抬起灌了铅的眼皮:“贺岱岳,你怎么在我床上?”
贺岱岳此刻的姿势是一手撑着床半趴在褚归的身边,他顾不上跟褚归争论谁在谁的床上:“你发烧了,一直喊冷,你有药吗?”
褚归努力凝聚意识,他大概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处境:“有,在我床边的柜子里,白色瓶子那个。”
幸好褚归平日里制了些药丸,治风寒的、治风热的、治腹泻的……偶尔村里人有点小毛病,吃几粒对应的药丸就行,省得熬药。以及小孩子怕苦,吃药丸没那么抗拒。
褚归用的柜子是贺岱岳从自家搬的,潘中菊去世后他一个人生活,闲置了不少东西。
柜子的左边放着褚归折叠整齐的衣物,右边则是书和药,贺岱岳没动其他,仅拿了褚归说的白色瓶子。
喂褚归吃了药丸,贺岱岳看出褚归勉力与困意做对抗,按着他的肩膀使人躺下:“睡吧,别的等身体好了再说。”
褚归含含糊糊地道了声谢,闭眼很快睡了过去,醒来时整个人舒服了许多,虽然四肢软绵绵的,但脑袋彻底清朗了。
贺岱岳不在,褚归转着脑袋打量他第一次涉足的房间,地上的火盆积了一层碳灰,表示他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木炭泛着火光,从燃烧的痕迹判断应该是不久前新添的。
墙边靠着个大衣柜,跟他用的那个差不多。褚归不知道的是,这两个衣柜是贺岱岳的母亲结婚时,贺岱岳的舅舅为她打的嫁妆,所以柜子的用料与形状皆是一致的,不过使用的频率不同,导致外表成色略有区别。
贺岱岳的房间跟他的人一样不拘小节,门口传来脚步声,褚归视线随之转移,正正撞进贺岱岳的眼里。
“你醒了。”贺岱岳的惊喜溢于言表,他两步走到床边,探向褚归的额头,“不烫了,好点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好多了。”贺岱岳的指腹的老茧擦到了褚归的眉心,粗糙而温暖的触感让褚归心头猛地一跳,他不自觉垂眼躲开贺岱岳的目光,手肘撑着床试图坐起来,“对不起,今天给你添麻烦了。”
说着褚归抬手掀起被子的一角,贺岱岳一把伸手压住:“你刚退烧,外面冷,注意点比较好。”
褚归睫毛微颤,贺岱岳的手好大,手指长而有力,粗壮的指关节根根分明,手背的筋脉突起,沿着手腕而上,消失在青色的衣袖间。
在贺岱岳的手掌之下,
褚归蜷了蜷指尖,
他的手被褚归整个遮住,
掌心是柔软的棉被,掌背是贺岱岳粗硬的皮肤,两种截然相反的触感在对比之下愈发鲜明。
贺岱岳按住的是褚归未受伤的灵活的左手,尽管参与了村上安排的劳作,相较于贺岱岳常年干粗活,褚归的手背依然称得上细腻。抛开以往递接物品时不经意的触碰,他们好像是第一次“握手”,贺岱岳思绪飘忽,没留意到他的手忘记了移走。
褚归的咳嗽打破了沉默的氛围,他的嘴唇因发烧出汗而变得有些苍白干涸,贺岱岳拿过床头柜上的搪瓷杯,碰了碰杯壁后递给褚归:“喝吧,晚饭马上好了,我给你端过来。”
晚饭?褚归呛了一下,他竟然睡了这么久吗?
“慢点。”贺岱岳不假思索的扶住晃动的水杯,“呛着没?”
褚归摆摆手把嘴里的水咽下去,苍白的脸颊攀上两抹血色,显得多了些生气。
晚饭最终是褚归去堂屋吃的,他没有在床上吃东西的习惯,尤其是别人的床。桌上的菜色是前所未有的清淡,不见丁点红色辣椒的影子,自从与褚归搭伙吃饭后,贺岱岳地里的辣椒基本全叫贺大伯他们摘了。
贺岱岳掩了堂屋的门,属于傍晚的天光透过门缝洒在地面,点亮的煤油灯立在褚归的对面,清淡的饭菜笼上一抹暖色,看上去多了些滋味。
接近一天一夜未进食,褚归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疲软劲儿,贺岱岳频繁夹菜让他多吃点,瘦得要被风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