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抱着一个瘦弱的男孩,身形约莫五岁左右,刘成听他喊了一句“褚医生求你救救我儿L子”。
刘成不认识父子俩,褚归却对他们印象深刻,他起身接过昏迷的男孩:“长栓怎么了?”
“他咳着咳着厥过去了。”沈家良惊惶道,“前些天降温,长栓着了凉,吃了我们公社卫生所医生开的药一直没见好,咳嗽越来越厉害。我听说褚医生你今天坐诊,想着带他来看看。背了他一路,刚刚他要下来自己走,结果呛了风。”
褚归探了长栓的鼻息,迅速取针刺穴,沈家良的话音落下,问诊室顿时鸦雀无声。片刻后长栓倒抽了一口气,身体随着咳嗽震动两下,睁开了双眼。
沈家良双腿一软,田勇见状一把将他拉住,褚归收了针,脸色极其凝重:“你们给长栓停药了?”
“卫生所的医生说不能两种药一起喝,会影响药性,所以我先停了几天,打算等他感冒好了……”沈家良语气渐弱,他头发乱糟糟的,眼下挂着青黑,长栓夜里咳嗽,他连续多日未曾睡个整觉了。
“停了几天?”褚归拆穿了沈家良的谎言,“我上次开的半个月的药量,交代一副药熬三次分两天喝,你们怎么做的?”
沈家良心虚低头:“起初按你说的吃了一个星期,长栓松快了很多,我觉得那药熬三次扔了挺浪费的,就掺到新药里了,对付了半个月。”
“沈同志,通常一副药熬三次便基本无效了,我跟你强调过的。”当着孩子的面,褚归压着火气,“长栓年纪小,一旦停药,前面喝的药全部白费,你心疼药不如多心疼心疼他。”
“我不是不心疼长栓。”沈家良痛苦地红了眼,他从衣服里掏出一卷钱,“我借了钱准备给长栓抓新药的,只是没来得及。”
他妈不愿意拿钱给长栓抓药,沈家良东家借五毛,西家借一块,艰难凑齐了半个月的药费,他怎会不心疼长栓。
谁能苛责一位真心为孩子的父亲呢,褚归咽下火气,重新写了一张药方,让卫生员去抓药。
“长栓的病有另一种治法。”褚归示意沈家良坐下,“我可以配合针灸改善长栓的心脏功能,效果比单喝药强,你们也能省点药钱,但是针灸跟喝药一样,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可惜沈同志跟褚医生不在一个大队。”田勇感叹道,哪怕是同一个公社都好解决,偏偏从沈家良所在的得胜公社到困山村,跨越了整个漳怀县。
愁眉苦脸的沈家良从田勇无意的感叹中得到了启发,他手掌微微颤抖,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要迁户搬家,搬到困山大队去!!
第108章
沈家良有了想法, 褚归没再多嘴,叫他自己认真考虑考虑。
迁户搬家不是件简单的事,尤其像沈家良这种没分家的, 褚归€€沈家良的家庭知之甚少, 但不难判断出分家将是他的一场硬仗。
沈家良他妈连亲孙子的药费都不愿给, 绝€€不会轻易同意分家。
要如何处理是沈家良的家事,褚归爱莫能助,当沈家良问他今日的药费一共多少时,褚归摆摆手道算了:“先欠着吧, 等你手头宽裕了再给。”
今晚沈家良父子是赶不回去了, 曾所长叫人收拾了一间宿舍:“你们别去住啥招待所了, 在卫生所将就一晚吧。”
褚归与曾所长的善意令沈家良一个大男人险些落了泪, 沈家良忍住眼眶的湿意, 一手拿着药一手牵着长栓,深深地向他们鞠了躬。
“谢谢褚医生, 谢谢曾所长。”长栓懂事地跟着爸爸鞠躬道谢,他看着年纪小,实际已经八岁有余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七八岁的小孩尤其是小男孩,正是猫嫌狗厌的时候,长栓乖乖巧巧地叫着曾所长, 瞧着格外招人疼。曾所长露出慈爱的笑容, 轻轻拍拍他的头, 让刘成领他们上宿舍休息。
安顿好沈家良父子,也差不多到了下班点, 褚归站到卫生所门口往外一瞧,果然看见了迈着长腿大跨步走来的贺岱岳。
帮褚医生背药材是正儿八经的事, 贺岱岳跟杨桂平一提,€€方爽快放人,照样记十公分。
“你忙完了?今天累不累?”贺岱岳碰了下褚归垂在身侧的手,看似不经意地一触即分,实则暗含亲昵,“邮局我去过了,大师兄给你寄了包裹。”
贺岱岳替褚归代领了包裹,褚归当即拆了,里面是他请韩永康寄的他小时候学医时的教材和笔记。
韩永康希望一双儿女传承中医,褚正清不收徒了,他找褚归借了资料,为韩佳云姐弟开蒙,姜自明有心效仿,但他家三个小的没一个€€中医感兴趣,于是那些资料便保存在了韩永康家。
贺岱岳翻了两本笔记,纸张上的字迹稚嫩,他仿佛能想象到小褚归端正着坐姿落笔的画面。笔记本里夹了几张零散的纸,褚归看了看,记起它们的来历:“大师兄怎么连这个也放进来了。”
他伸手要去拿,贺岱岳先他一步抓到了手里:“送我行吗?”
“罚抄的纸你留着干嘛?”褚归扯了一下,没扯动。
贺岱岳胜利地将纸€€折收入外套内袋,褚归挨个抖了抖资料,确认没有夹杂后,挑了一本刘成现阶段用得上的,到药房当面送给他。
刘成如获珍宝,激动地抱着笔记道谢,褚归按了下他的肩膀:“好好学,有不懂的多问。”
“嗯!”刘成使劲点头,边上的女学徒眼底流露出一丝羡慕,但并不嫉妒。刘成是褚归推荐来的,跟褚归是自己人,褚归€€他好是应该的。
褚归的区别€€待不是他重男轻女抑或偏心刘成,而是女学徒选的路和刘成不同,曾所长同他讲过,女学徒偏向西医,褚归的资料自然于她无用。
其余的资料褚归放到了曾所长的办公室,贺岱岳背上药材,两人堪堪在天黑时回了家。
潘中菊在屋檐下跟吴大娘闲聊,不知说到了什么,吴大娘骂了声黑心肝的。
“回来了。”潘中菊忙不迭上厨房端菜,贺岱岳让她别等,她煮好饭单独盛了一碗吃过了。
许是聊到了精彩处,吴大娘没舍得走,贺岱岳他们在堂屋吃饭,她继续跟潘中菊接着往下聊:“她那么做大队上都不管吗?”
“人家的家事,哪管得了,外人又没证据。”潘中菊面露不忍之色,“我以前真以为她们是病死的,可怜的小姑娘托生到他们家,造孽哦。”
“丧德事做尽了,总要遭天打雷劈。”吴大娘愤愤,“这事你们前进大队晓得的人多不?”
死与小姑娘两个关键词吸引了褚归的注意力,他偏了偏头,贺岱岳见状停了筷子:“妈,你们在说什么啊?”
屋檐下的两人同时扭过身,从背€€堂屋转成侧€€堂屋:“我们在讲杨五妹相看那家人。”
从潘中菊的讲述与吴大娘的补充中,褚归得知了来龙去脉。
杨五妹昨日的相看因迟到黄了,媒人给双方约了今天,上午母女二人收拾齐整准时到了邮局门口。据杨二奶奶事后在村里大嘴巴的宣扬,小伙子一看到杨五妹眼睛都直了,€€杨五妹喜欢得不得了。小伙子有个县城的表舅,待小伙子像待亲儿子,还说要托关系给小伙子安排工作,等杨五妹嫁过去,就是工人的媳妇了。
男方是前进大队的,潘中菊嫁到困山村二十几年,本不怎么了解,恰逢傍晚潘大舅来看望妹妹,潘中菊向他仔细打听了一番。
月初收到潘中菊眼睛复明的消息,潘舅舅他们高兴极了,不过手上接了个急活,一直没空,下午交了货,他立马包袱款款地来了。
潘大舅走的小路,所以贺岱岳没遇上他。
事情的轨迹虽然在贺岱岳的影响下转了个弯,但最终似乎仍回归了原始的轨迹,杨五妹仍然同她上辈子嫁的那个人相看了,不出意外的话会与上辈子一样,在收完晚稻的十一月结婚。
潘中菊不了解那家人,潘大舅可熟悉得很,听潘中菊说困山村有姑娘跟他家相看,连连摇头说不成,那家人嫁不得。
“那家人的名声在前进大队早臭了。”潘中菊模仿潘大舅的语气,“他们特别重男轻女,不把女娃娃当人,生了女儿要么弄死要么卖了。”
怀孕大肚子是瞒不住的,夭折一两个孩子没人怀疑,但年复一年的,不€€劲的地方出来了,他家长成的全是男丁。世上的确有人胎胎生男娃,关键是数量€€不上,其中必然有什么蹊跷。
慢慢的村里起了传言,说夭折的女婴是被故意溺死的。此事惊动了队上,许是怕闹大无法收场,那家人后来克制了些,孙辈里陆续有了几个小姑娘。
不过那几个小姑娘的日子也不好过,打骂是家常便饭,吃不饱穿不暖,养到七八岁八九岁就被卖去别家做童养媳。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眼瞅着小儿子娶不上媳妇,那家人才把彩礼一提再提,然而凡是良心未泯的,绝不会把闺女往火坑里推。
那六十六块,哪是什么彩礼,分明是买命钱。
“杨五妹她知道吗?”褚归心存侥幸,若杨五妹知道她要嫁入的家庭是表面光鲜,她会不会选择退亲?
此事只能靠杨五妹自己醒悟,杨二奶奶知道没用,她养女儿是为了换彩礼,她压根不在乎女儿在婆家过得好不好。
“我明天找杨五妹给她说说。”吴大娘热心肠发作,她跟杨二奶奶不€€付是一回事,看杨五妹跳火坑是另一回事,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杨五妹十分满意今日的相看,即使她妈说六十六块钱的彩礼得全部用来给哥哥弟弟讨媳妇,她当姐姐的要体谅。
真心实意想跟自己结婚的人不会计较陪嫁,杨五妹孝顺地表示彩礼合该交由父母分配,尽管她两个嫂子进门时均带了嫁妆,但自家条件不一样,相信男方能理解的。
唯一令杨五妹奇怪的是今日相看结束时,男方商量请媒人上门提亲,她妈没立刻答应,仿佛之前为她的亲事着急忙慌的不是他一样。
杨五妹想不懂便不想了,反正她妈不会害了她的。
实际上杨二奶奶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她€€贺岱岳贼心不死,破船且有三千钉,贺岱岳当兵六年,在部队指定结交了人脉,另外他跟褚归交好,家里谁头疼脑热的免费治。
最重要的是,她不相信潘中菊把钱全花完了,不说上千,几百至少有的,贺岱岳是独子,杨五妹只要拿捏住贺岱岳,家里大小事岂不全由她做主。
杨二奶奶挑菜一般比较着贺岱岳与六十六块的优缺点,准备把六十六块吊着保个底,待摸清了贺岱岳的家底再决定让杨五妹嫁谁。
隔天杨二奶奶又去了老院子集合上工,潘中菊谨慎地与她保持距离,奈何杨二奶奶牛皮糖似的粘着她,根本甩不开。
“中菊,你家岱岳在部队的时候跟战友们的关系一定很不错吧?”杨二奶奶把她的厚脸皮发挥了十成十,她一副为贺岱岳着想的的样子,“岱岳千万跟他们保持住联系,别生分了,说不准哪天能让他们帮忙捞个城里的工作。”
潘中菊不想搭理杨二奶奶,进退两难之中吴大娘一把扯开了她:“岱岳跟战友有没有联系关你什么事啊,我告诉你,你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我心里门清,几十岁的人了,别给脸不要脸,老老实实干你的活。中菊性子好,我可不惯着你!”
“你说谁给脸不要脸呢!”杨二奶奶从不是个善人,吴大娘下她的脸,她当即予以还击,“看人儿子有出息,一天到晚上赶着巴结,好意思说我不要脸€€€€”
“你闭嘴!”吴大娘的维护令潘中菊很是感动,她鼓起勇气板着脸看向杨二奶奶:“做人要靠自己,我家岱岳不用战友捞城里的工作。我们两家一直以来谈不上什么交情,岱岳他爸过世那年,他人在灵堂停着,你就去找杨三爷闹,说要把他名下地划给你儿子。人在做天在看,你或许忘了,但这件事我记得清清楚楚。你想套近乎找其他人套,我怕岱岳他爸在地下不安宁。”
潘中菊一口气说完,俨然彻底和杨二奶奶撕破了脸,她语气平静,没有歇斯底里,一字一句却深入人心,惊呆了在场的众人。
贺岱岳父亲是在建国前去世的,困山村没地主,土地属于自耕自种,贺家的地跟杨家无半点干系,杨二奶奶凭着杨三爷村长的身份胡搅蛮缠,幸亏杨三爷大公无私,狠狠训斥了杨二奶奶一番,把此事压了下去。
杨二奶奶竟然还干过这种浑事?吴大娘听罢怒火滕地烧上脑门,指着杨二奶奶的鼻子破口大骂。
杨二奶奶先是让潘中菊的一通话说蒙了,接着被吴大娘喷了个措不及防,色厉内荏的反驳显得极其苍白。
吴大娘的痛骂以及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令杨二奶奶脸皮子火辣辣的,她猛地扑向吴大娘:“你个老虔婆,日你的X……”
不堪入耳的脏话从杨二奶奶嘴里接二连三地涌出,吴大娘料到她的德行,早防了一手,往后退一步举起镰刀:“你来,有本事你来!”
杨二奶奶干活向来磨洋工,没带工具的她两手空空,瞬间落了下风。眼看着动起了手,附近的人连忙劝架。
“呸,脏心烂肺的东西!”吴大娘没骂过瘾,恨恨地呸了一声,她缓口气,埋怨地看了潘中菊一眼,“那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换做我非得把她的门砸个稀巴烂!”
“行了,你消消气,她嘴上说说,又没真占着便宜。”潘中菊抚了两下吴大娘的背替她顺气,“过去的事了,犯不着为她生气,气坏了自己不值当。”
“哼,我不气,某人今天估计要气死了。”吴大娘望着被人拉住的杨二奶奶,心情无比舒畅。
杨桂平媳妇暗道晦气,摊上杨二奶奶这么个亲戚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叫双方服软是不可能了,她只能各退一步,把杨二奶奶与吴大娘跟潘中菊重新分工,将他们隔得远远的。
“嫂子€€不住,给你添麻烦了。”犯错的不是潘中菊,她却表达了歉意,反观€€着自己摆臭脸的杨二奶奶,杨桂平媳妇心中的嫌弃更甚。
自打杨二取了杨二奶奶当续弦,一家人愈发不成样子,正经事不干,整天到晚净添乱子。
听说潘中菊与杨二奶奶起了争执,贺岱岳立马放下扁担往地里跑,他急匆匆找到潘中菊,满脸紧张:“妈,你没事吧?”
“我没事。”潘中菊全程没吃一点亏,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冲动劲过了,她不仅不后悔,反而感觉前所未有地畅快。
吴大娘笑她早该如此,干嘛要为杨二奶奶那种人委屈自个儿,人呐,必须得长点脾气,否则容易被当成软柿子。
见潘中菊一副心情极好的样子,贺岱岳放下心来,她与杨二奶奶争吵的内容贺岱岳在路上听人讲得差不多了,他有一点疑惑,杨三爷不是把杨二奶奶闹着要地的事压下去了吗,他妈是怎么知道的?
第109章
潘中菊左右看看,冲贺岱岳压低了声音:“杨朗跟我说的。”
原来杨二奶奶找杨三爷闹时小杨朗正好路过,他躲在门外偷听完,正义感爆棚地跑到贺岱岳家向潘中菊告密。因为杨三爷做了公证的决断,潘中菊便没追究。
丈夫突然身故,无异于天塌了下来,潘中菊一面要处理丈夫的丧事,一面要照顾小儿子,整个人凭着一口气强撑,哪有精力管别的。
“你忙你的事去,我等会儿该收工了。”潘中菊已经走出了丈夫过世的阴影,她笑着催贺岱岳离开,“中午妈给你做洋芋饭,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了。”
怕褚归担心,贺岱岳回养殖场时转道去卫生所知会了褚归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