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着褚归名牌的青年是位熟人,乔德光带的学生余洛,褚归认出了对方,快步上前叫了他的名字。
巡诊队汇集了一堆堪称国宝的医学专家,卫生部生怕他们有个什么差池,专门选了三个年轻人同行照顾,余洛便是其中之一。
“褚归!”余洛收起名牌,替褚归分担了部分行李,“终于到了,吃过晚饭了么?路上没累着吧?褚老他们昨天下公社了,明天上午才能回,我先带你去招待所安置。”
长途火车哪有不累的,褚归在火车上吃得马虎,到了招待所,余洛借招待所的厨房帮他煮了碗面。
褚归将行李简单整理了一番,考虑到褚正清他们不会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停留,除了必备的衣物,贺岱岳其余装的全是即食即用的东西。
“我手艺一般,你别嫌弃。”余洛端着热汤面搁到靠墙的矮桌上,他加钱买了两个鸡蛋卧进面里,调味是简单的油盐以及酱油。
面条卖相普通,是平凡的家常味道。褚归埋头嗦面,余洛端了凳子坐旁边闲聊,半年没见,他攒了满肚子的话,只盼着今日一吐为快。
余洛是在褚归走后方得知他放着京市的大好前途不要,跟着一个退了伍的跑去了穷得叮当响的山旮旯,他闹不明白褚归到底图什么,当时消息一出,他们那个圈子的人第一反应全是震惊,为啥?褚归脑子坏了?
穷山恶水,所有人都认为褚归去了怕是得吃够苦头,过不了多久便会后悔回来,谁想一去半年,瞧着不仅没瘦,反而长了些肉,照样白白净净的。
“咱们学校毕业自愿支援偏远地区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他们去得,我怎么去不得了?”褚归咬到了余洛卧的鸡蛋,火候恰到好处,蛋白细嫩,蛋黄还是带糖心的。
上火车吃鸡蛋,下火车又吃鸡蛋,褚归有些腻歪,早知该提前告诉余洛,让他别卧鸡蛋的。
余洛将他变缓的进食动作看在眼里:“他们哪能跟你一样,你可是要继承回春堂的。”
褚归为人虽然低调,但挡不住他天才啊,京市中医界的年轻辈里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他们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看看人回春堂的褚归”。
是以其他同学在努力为前程拼搏时,褚归早早的被默认成了回春堂的接班人。后来褚归毕业之际工作关系直接转入回春堂,令他们对此愈发信以为真。
论规模,回春堂当然没法跟京市医院或者卫生院比,一个用两进四合院前院改的医馆,放地图上堪堪芝麻大小,但它偏偏从末朝延续了上百年,于中医界的地位举足轻重。
褚正清不带学生,教的徒弟也只在回春堂坐诊,却丝毫不妨碍业内人
士对他们的高度认可。回春堂年四十收徒,韩永康去年三十七,已经有人明里暗里想往他这塞孩子了。
关于继承回春堂一事,褚归否认过无数遍,但收效甚微,此刻听余洛提及,他再次严肃地否认,回春堂是公有的,不存在继承的说法。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余洛顿了顿,语气显然不以为意,见褚归吃完了面,他伸手准备把碗筷拿去厨房洗了。
褚归不好意思麻烦他,按着碗没让他拖动,问了厨房的方位,自己将碗洗了。
临近深夜,招待所的宿客相继睡去,经过转角,张嘴大打哈欠的接待员提醒他们锅炉房要熄火了,用热水的话赶紧。
小地方住招待所的人少,锅炉房到点下班,褚归让余洛别单顾着他,快些接了热水洗漱歇息。
余洛白天在公社给专家们打下手,傍晚赶到小城火车站接人,眼底难掩疲色,因此听了褚归的话,他没再客套。
两人各自回屋睡下,火车上吵闹,褚归缺了觉,无暇思念贺岱岳,抱着他的衣服,头一挨枕头迅速睡了过去。
次日余洛敲响了褚归的房门,他应声而进,屋内褚归穿戴整齐,他身后的床上叠成长条的被子贴着墙,枕头边搭着件白色的衣服,皱巴巴的,似是件男人的汗衫,瞅着不像是褚归的风格。
余洛想到自己乱糟糟的房间,按褚归的标准至少得花十分钟:“你啥时候起的?”
“刚起。”褚归嗓音清澈,不含丝毫初醒的闷哑。
余洛心下了然:“走,我带你出去吃早饭,吃了在周围转转。”
小城的饮食风格与漳怀略有不同,味道倒是不错,褚归接受良好。余洛一路来适应了个七七八八,他闹过水土不服,是褚正清给他治的。
吃过早饭,褚归上邮电局往漳怀和京市分别拍了封电报。巡诊队的人都知道褚归要来,他们为此协商过是否对行程计划酌情调整,被褚正清拒绝了。
今天是巡诊队在小城待的最后一天,他们将在下一个落脚点停留一周,同时把年过了。
巡诊队上午离开公社,下午是休整的时间,专家们平均年龄四十八,上面不敢把任务设太重,万一给累出个好歹,他们没法交代。
安书兰脚倒腾得飞快,褚正清一叠声喊她慢点:“让你昨天跟余洛回招待所等你不愿意,现在急了。慢些,小心摔着。”
他让安书兰慢,自己却迈了大步,巡诊队的人纷纷失笑,可怜队里的两个年轻人,背着最重的箱子,提心吊胆地追赶,气喘吁吁还被老专家嫌弃身板太弱。
及至宽敞的大路,他们坐上了公社送行的牛车,汗水湿透后背的年轻人终于舒了口气。
褚归同样盼着能早点见到人,发完电报他无心闲逛,拜托余洛带路往前迎。走惯了困山村的山路,褚归的体力与速度均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他不自觉将余洛甩在了身后,逼得对方无奈小跑着跟上。
荒凉的大路人烟稀少,偶然遇见的皆是靠双腿徒步而行,因此当视野中
远远出现一架牛车时,褚归瞬间停下问余洛那是不是巡诊队。
余洛眯着眼仔细观察,牛车狭窄,上面的人全侧身坐着,余洛并未看清,但这个时候搭牛车进城的,大概率是巡诊队没跑了,手指一数,余洛冲褚归点点头:“应该是他们。哎€€€€”
说着余洛朝着牛车大喊了一声,对面收到立马招手响应。
褚归跑了起来,赶牛车的挥着鞭子吆喝拉车的黄牛,距离不断地缩短、再缩短,模糊的面容逐渐清晰。
“爷爷、奶奶。”褚归接稳跳下牛车的两位老人,“我来了。”
尽管褚正清和安书兰身体康健,岁月仍留下了痕迹,脸上的皱纹、发间的白丝,在此刻短暂地压过了褚归心中重逢的喜悦。
安书兰抓着褚归的胳膊把他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了遍,仿佛要用眼睛衡量褚归少了几两肉,然而贺岱岳实在将人养得太精细,浑身上下没一处不妥帖。
长期的挂念化为了安心,安书兰眼眶湿润,她的乖孙孙没有在信里报喜不报忧,是真的过得很好。
褚正清的情绪波动虽然不如安书兰明显,但神色中也能看出他的欣慰。
巡诊队的专家大多都与褚归有着“你小时候我抱过”的交情,待安书兰松了手,褚归挨个叫人。
黄牛歪着脖子啃路边的野草,赶车的老乡纠结了,不知现在的情况要怎么办,他是继续送,还是掉头回?
巡诊队面面相觑,城里且远着,剩下的距离估计得走半个小时。
“劳烦你接着送。”褚归扶着安书兰坐回牛车,轻轻捏捏她的手,“我挨着您走。”
巡诊队的年轻人争着给褚归让座,褚归表示不用:“我走路快。”
“坐你俩的,他走路厉害着呢,不骗你们。”余洛替褚归作证,赶鸭子一般驱着两人坐好,让来让去的,没完没了了。
牛车重新启动,褚归贴着车辕,扬起的灰扑了满裤腿,安书兰见了忙让他走前面去。
老乡将车赶到了招待所门口,大伙善解人意地放褚归祖孙三人进屋团聚。他们住的房间一个连着一个,褚归到的晚,开了门他才从安书兰口中得知他昨晚睡的房间原本是余洛的。
“小余挺照顾我们的。”安书兰和褚正清是巡诊队里年纪最大的,余洛负责他们日常所需,洗衣做饭端茶递水,简直跟亲孙子似的,“你来能待多久,村里的事跟你三师兄安排妥了吧?”
“是吗,那我回头得好好谢谢他。”褚归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安排妥了,我能待到初五。”
“能待到初五啊?”安书兰有些喜出望外,她原以为褚归过了初一就得返程。
初五是褚归的极限了,孙荣老婆孩子在泽安,他总不能迟迟拖着不让人回去。
褚正清问了些关于孙荣的话题,褚归删删减减地答了,为了维护他们夫妻的颜面,药材的事他只说是孙荣顺道带的。
褚归不知孙荣给褚正清写了认错信,个中缘由交代得一清二楚,对于褚归的隐瞒,褚正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发生过。
讲到孙荣挖草药挖了条**公,安书兰笑他长不大,当爸的人了依旧跟以前一个德行。!
第165章
在房间待到余洛通知他们吃午饭,褚归拿着给巡诊队带的见面礼出门,每人一副野兔毛缝的围脖,保暖效果绝佳。
正是小城最冷的时候,褚归的见面礼送得恰到好处,众人接了爱不释手,当即系到脖子上,舒服得不想取下来。
余洛那份同样是兔毛围脖,为了感谢他一路对安书兰他们的照顾,褚归准备另外寻摸些东西送他。
安书兰与褚正清是整套的兔毛帽子、兔毛围脖、兔毛耳罩、兔毛手套,以及兔毛护膝,褚归用光了贺岱岳攒的野兔毛,占了行李面积的三分之一。
另外三分之二分别是褚归的衣服与一些滋养的药材,比如前几l天制的鹿血粉,上了岁数的人日常进补有助于延年益寿。
吃饭的地点在小城的国营饭店,余洛点的菜,他算是巡诊队的后勤负责人。第一批巡诊队属于先锋军,上至领导下至乡亲,数不清的眼睛看着,卫生部批足了经费,临走前千叮万嘱余洛他们务必处处尽心。
中午是褚归的接风宴,余洛添了两道荤菜,专家们作风淳朴,即使花的是公家的钱,他们仍然没有铺张浪费,平时家里怎么吃的外面就怎么吃,甚至差些也行,克服一切困难为群众服务嘛。
“褚归要吃什么自己夹,别拘束。”穿着粗布衣裳的他们看不出丁点专家的影子,走在路上更是与普通人无异,只有在面对专业领域时,他们才会展现出令人折服的学识和素养。
专家们把褚归视作自己的晚辈,席间各种夹菜关怀看得余洛心里酸溜溜的,却生不出嫉妒的心思。身为乔德光的学生,他十分清楚褚归的医术高到了何种程度,若是他有褚归五分水平,哪用得着为加入巡诊队挤破脑袋。
下午的休整时间专家们不曾休息,他们自发聚集一堂,争分夺秒地讨论起了本轮巡诊中的特殊病例。
余洛等三位年轻人抱着本子奋笔疾书,他们任劳任怨的处理杂事,为的就是此刻,近距离跟着老师见习的机会常有,但近距离跟着一群大拿学习的机会可难得。
专家们讨论时不仅会问余洛他们听没听懂,还会由浅入深的详尽解释,巡诊不到月余,他们已收获良多。
褚归被招呼着参与了讨论,与余洛三人不同,他的角色是切切实实的参与者。
看着褚归条理分明地阐述着自己的看法,余洛眼里的羡慕与敬佩几l乎凝为实质,坐他左右两侧的年轻医生目瞪口呆,他们听说过褚归天才,但不知道他这么天才,人和人之间的区别至于如此巨大吗?
报名申请做巡诊专家组助手的竞争者上百,他们能够脱颖而出怎么着也称得上一句优秀,面对褚归,他们转瞬跌落云端。年轻医生欲哭无泪,老天爷太偏心了。
讨论因为褚归的注入逐渐变得热烈,余洛记录的钢笔尖仿佛磨出了火星子,趁褚归停下喝水的间隙,他使劲甩了甩写得发酸的手臂。
时间不知不觉来到了傍晚,余洛终于合上了本子,他连忙叫专家们歇一歇,不歇不行,他饿得
前胸贴后背了。
“褚归这次深入乡村成长不少啊。”对面的女性专家酣畅的喝了杯热茶,她是京市医院的妇科专家,褚归在医院实习时曾请教过她几l次。
“乡村的医疗资源匮乏,是挺锻炼人的。”褚归谦虚地笑笑,十年的成长变化肉眼可见,他方才讨论得太投入,不小心忘了收敛。
褚正清咳嗽两声为褚归分散注意力,褚归心领神会,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离开。
明日即将前往下一站,饭后褚归陪二老在附近走了走,安书兰挽着他的胳膊,浑然有孙万事足,她好奇褚归待的漳怀是个什么模样,比眼前的小城如何。
讲漳怀,褚归必提及漳怀的山、漳怀的人,安书兰从他飞扬的语气重听出了惬意,那一定是个很好的地方。
入夜,余洛三人照常替专家组打热水,褚归拎着他要取的暖水壶打开房门:“我去吧,之前多谢你帮忙照顾我爷爷他们了。”
“不客气。”余洛挠挠头,亲孙尽孝,他个外人该靠边站,“有什么事再叫我。”
褚归兑了盆烫手的热水给安书兰和褚正清泡脚,到底上了年纪,脱了鞋挽起裤腿,二老的脚背均有轻微的浮肿。
热水的温度拿捏正正好,安书兰抓着膝盖,泡得极为舒坦。
褚归带了艾灸条,倒了洗脚水,他又细细为他们艾蒸按摩,长久的疲惫得到纾解,安书兰犯了困劲,垂着脑袋一点一点的。
搁稳艾灸条,褚归扶着安书兰躺下,褚正清精神尚可,替老伴掖了掖被子,他放下裤腿,朝褚归低声道:“去你那屋说。”
褚归大概猜得到褚正清想跟他说什么,重生的事除了他与贺岱岳,褚正清是唯一的知情者。
褚正清坐了褚归的床尾:“你伸手我给你把把脉。”
把脉?褚归怔楞了一下,随即而来的是心虚,褚正清莫不是看出了什么,否则平白无故的,把他的脉干啥?
“我没哪不舒服。”褚归试图让褚正清消了念头,“您瞧我现在体格多棒。”
“手给我。”褚正清皱了眉,褚归唰地递上了手腕。
袖口上推,褚正清屏息探查褚归的脉象,须臾他不解地抬头:“你慌什么?”
褚归感觉到了他心脏在急速跳动,但他控制不住,面对褚正清的询问,他支支吾吾地编了个理由:“你突然要把脉,我当然慌了。爷爷,我真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