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好看,但想换个老板 第5章

贺兰山东麓下的中兴府,城中城外有着无数夯土黄屋,土地连着屋子是黄土的颜色,只有傍山矗立的宫殿,是一片突出的白。

夏国宫殿遥在暮昏与荒芜的山石侧脊之间,如一团被夹在天与地中间的雪云,是这片风沙黄地上唯一无垢的纯色。

光渡进宫前,回了一趟自己在中兴府的小院。

这是他在中兴府偶尔歇脚的居所,虽然小,却也够他换身衣服,在进宫前整理仪容。

他原来的衣袍被都啰耶的弄脏,进宫面圣前,他选择去换一套干净的衣服。

光渡换衣服的时候,并没有支开一路跟过来的张四。

而张四自觉抱着剑,守在光渡的卧房外。

以张四卓绝的听力,他可以听清房门里传出的每一个响动。

他听见光渡利落地解开了自己的外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光渡似乎是想重新束好长发。

夏国男子蓄秃发,这本是开国皇帝夏景宗定下的规矩,可是百年后风俗慢慢改变,尤其是当朝皇帝崇尚文治,带头效仿宋国保留着长发,如今夏人倒是与宋人蓄发的习俗很相似了。

他知道光渡头发很长。

解下发冠时,乌发会像水一样从身后倾泻下来,会有很柔和的声音,那是发落下来时拂过的风。

每一个出现的声音,都能让人在脑海中勾勒出画面。

声音不绝于耳,想象却无缰可控。

张四不自然地抿紧了唇。

卧室内,光渡换衣服的间歇,和身边的小厮有短暂交谈。

光渡吩咐道:“拿前日送过来的那件衣裳,我要进宫。”

那个小厮是个哑巴,张四从来没听到他说过话,但这哑巴很老实,光渡一直用着他。

小厮在服侍光渡换好衣服后,又捧过茶水。

但光渡尝了一口,就将杯子摔到桌面上,语气听上去隐含怒意,“水都冷了,你近来做事,怎如此怠惰?”

茶盏碰撞桌面,发出清脆撞响。

哑巴小厮像是很惶恐,双手比划着请罪。

光渡冷冷地命令道:“别傻站在那儿,帮我换进宫的衣裳。”

片刻后,光渡穿戴齐整。

他换上了一身青衿中袖长袍,腰上束着一条白绦带,脚上换了一双与腰带相配的白色毡靴,并不如何华丽贵重,却穿出一身清气矜贵。

他带上张四,备马入宫,行色匆匆。

只是张四不知道,光渡刚刚迁怒的小厮,在光渡离去后,仍然定睛看着桌面。

那被光渡摔在桌面上的“冷茶”,还在散发着热气腾腾的白烟。

而桌面上用水渍写成的字,依然未干。

小厮默不作声地举起袖子,将桌面的字用力抹了个干净,随后疾步从后门离开,如一滴水没入街上流动的人群,迅速消失不见。

光渡出现在皇帝的太极宫前。

他回去换了一趟衣服,满打满算,其实并未耽搁太久时间。

但就是这套衣服,让他比虚陇慢了一步。

这同样也是为什么陛下的太极宫中有人,而他需要在外面等候的缘故了。

黄昏至时,光渡在西夏皇宫雪白的殿门下,等候皇帝传召。

光渡静静待了一会,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他回过头,看到了张四从袖子上滴落的血滴。

张四穿着黑色的衣服,即使是受伤也不明显,那落在白色地面的血液,不多,却足够醒目。

看到那抹鲜红,光渡立刻用袖子掩住了双目。

张四注意到地上的落血,顿了一顿,上前一步,挡住了光渡的视线。

可光渡还是不肯看他,只隔着袖子说:“我已经到宫里了,此处四周都是陛下的人,张四,去处理一下你的伤口。”

因为皇宫里都是皇帝的耳目,所以张四不跟在光渡身边,陛下也不会怪罪。

光度没有说出这句话,但未尽之意,张四已然明白。

不知为何,张四却没有听话离开。

光渡见他毫无回应,只得稍稍拉开袖子,露出双眼去看。

他冠下散着的一缕发,也随着这个动作从肩头的衣上滑落。

乌发如银水乍泄,滑过柔滑的肩袖,落下来的时候,轻轻拂过傍晚的风。

正如张四不久前,在光渡房间外,用声音勾勒的画像。

只是,天边的霞光穿过他发丝的缝隙,落在他眉眼处,糅合成一片温暖的晕红。

面前的人以袖遮眼,风姿仪容,更胜瑰霞。

然后他移开一点袖子,露出半张面容,将视线投向了自己。

张四抬头与他对视,瞳孔深处,有震颤和凝滞。

他知道自己不该盯着看了,也不能这样看了,这里是皇宫,周围都是皇帝的耳目……

可他根本,无法在这一刻移开双眼。

光渡叹了口气,“我见不得血,你也是知道的。可你偏偏不说话,还叫我来看你……又这样,你一句话都不说,要我来猜你的心思么?”

张四笨拙地回应道:“卑职不敢。”

“可即使是我,也不能每次都猜中你的心思。”光渡没有看他,“张四,去处理你的伤吧。”

张四情不自禁向前半步,脚步却骤然停住。

他应该低下头,像其他人那样避让行礼。

太极宫的宫人,从来无人敢直视光渡的容颜,离着老远就行礼避让,极为谦卑谨慎。

……他做不到,越来越难以做到了。

张四犹豫道:“光渡大人,你……”

话没说完,却已经被远处尖锐的声音打断。

“陛下有旨——传——光渡大人。”

光渡没有追问那后半句话。

他抬手整理好额边的碎发,重新恢复端庄的仪态,然后在瑰丽的黄沙暮色中,踏上太极宫的白石长阶。

张四留在宫殿玉白石梯的另一端,目睹着那道背影,缓慢消失在长阶的尽头。

过去的三年中,这样的场景发生过无数次,所有皇帝身边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晚上……

光渡都不会出来了。

直到明日天亮之前,帝王的寝殿再次打开之前,他都不能再见到刚刚的人了。

第4章

太极宫中,皇帝的寝殿被推开了宫门。

一双干净的长靴踏了进去,轻悄无声。

正如现在的殿内,听不见一点声音。

因为在光渡出现的那一刻,所有宫侍都目不斜视地鱼贯而下,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这三年来,皇帝宫中的宫人已经无比熟悉的规则。

光渡大人来了,陛下就不允许任何其他人进来打扰。

皇帝的寝殿中,铺这一张厚重的纯白毛毯。

毛毯足足铺满了殿的一侧,这毛毯是兽毛拼成,不知用了多少张雪色的皮毛,才做得出这样一张奢华而柔软的长毯。

白色毛毯之上,有一男子身披圣白锦衣绣金龙纹长袍,随适闲雅地盘腿坐在地上。

西夏党项族以白色为尊,能穿白衣金龙的人,却也只有一人。

光渡进来的时候,皇帝的膝头,摊着一副长卷,

而他正提着一只莲花纹的褐釉瓷执壶,自己动手,往瓷杯中倒入色泽醇净的葡萄酒。

男人动作缓慢,却入目优雅。

杯子晃动间,看得到深红色的酒液,在酒杯中流淌,醇厚的红,如盛了一杯天边的晚霞。

光渡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皇帝看到光渡的反应,动作一顿,转手将酒杯饮尽,将干净的酒杯,放在了面前的矮几上。

直到视线中见不到那红色的液体,光渡紧绷的身体才慢慢变得放松。

皇帝打量他一番,赞道:“孤前些日子叫人给你做的衣裳,这些河东的时兴花样,穿上果然衬你。”

西夏的男儿皆是马背上作战的好手,许多皇帝都有修习武艺、甚至军中作战的经历。

可这位皇帝也是一个异类。

他博览群书,精通汉文,尤擅隶篆,一手字画在宋地士大夫之中,都颇有才名。他还曾在西夏的廷试中,因文采出众被先皇点过状元。

即使后来以宗室之身夺位登基,他也不曾改过文人的气度作风,端坐饮酒时,姿态风雅。

皇帝对他招招手,“再过来些。”

于是光渡微微欠身,踏上了长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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