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张四你平心而论,咱们这位陛下,见我突然这样积极做事,是会高兴?还是会更想没收我现在的一切,把我重新关起来?”
张四骤然沉默下来。
光渡轻声说:“你大概多少已经猜到,虚陇确实给我下过毒。”
张四猛地看了过来。
光渡坦荡对视,神色非常平静,“此毒只能定期吃解药延缓,如果不能按时服用,就会痛苦难忍,直到活活疼死。”
尽管有所猜测,但第一次得到确定,张四仍是非常震惊的。
然后心头漫上的情绪……是愤懑。
张四哑声道:“……陛下,不是一直很疼你么?”
“这些年来,虚陇一直想将我置于死地,陛下虽然居中调停,却从来也不曾真正制止。”
光渡自嘲道:“一边是追随他多年的肱股之臣,一边,不过是一个皮相漂亮、另有用处的佞臣,或者再退一步,我是他可以随时收回一切,重新锁进后宫的玩物。”
光渡平静地注视着面前摇曳的烛火,“就像三年前那样。”
……无法反驳。
张四面色紧绷,光渡看到他放在身侧的手,握成了紧紧的拳头,上面青色的血管迸现。
本能在预知危险,不能再让光渡说下去了。
如果任由光渡继续说下去,他过去所深深信奉的一切,曾经毫不犹豫执行的一切……可能都要被推翻。
就像浩瀚的城墙,崩塌倒下前,发出的最后一丝悲鸣。
可是张四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无法阻止这一场轰然山崩地裂,在今夜悄然发生。
面前于火光中坐着的人,脸色有些苍白,今夜的经历让他看上去很疲惫,于是就格外柔和温顺。
那样的令人在心生毁灭的同时……心生怜惜。
他垂下来的乌发,在幽夜都散发着冷香。
烛光落入他浅灰色眸子里,像是波斯商人带入夏国的宝石,放在阳光下旋看,能从每一个角度看到凝结的光面。
光渡那样看着他,眼神非常安静。
他这样看人的时候,只会让人觉得,他满心满眼,都只装得下一个人。
光渡声音很轻,“你在怀疑我会妨害你的陛下,我承认,今夜我确实别有所图……但我也只是想给自己多一点保证,如果日后陛下厌弃我,我也能从虚陇手中活下来。”
张四没有办法叫他住口。
尽管那里曾经奉为圭臬的信条与纪律,在被光渡柔和的一点点瓦解。
哪怕张四知道,光渡的行事手段与“柔和无害”这四个字毫无关系,但此时此刻,张四收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旧有的秩序,已经摇摇欲坠。
光渡大人,今年才十八岁。
当时他落到虚陇手里时,也不过才刚刚过十五岁。
即使张四不在十五岁的光渡身边,不曾亲眼见证他全部的经历,但这些年里,张四也听到过一些零碎的传闻。
……只是那些只言片语的过去,就足以拼凑得出,光渡十五岁时经历的过去,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光渡柔和地给出了最后一击,“当然,我此刻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你都可以向你的陛下如实禀报。”
吐出温热蛇信子的蛇,用蜜糖般的毒液,融化了用数十年建立捍卫的规则。
跳下去。
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
这一间弥漫着药草香气的小房间里,光渡将自己散下来的头发揽到一边,这一刻,他看上去又很幽深,身上那种与年龄感不匹配的奇异感觉又来了。
但当光渡微微侧过头,那样干净地看着张四的时候,又会让人想起他真实的年岁。
光渡侧过头,认真注视着张四,“后悔了吗?张四,你是不是已经在想,要去向陛下告发我了吗?”
张四猛地抬头,他挣扎道:“大人……我不会向陛下禀告今夜的事。”
然后他退后一步,给光渡行了礼,“光渡大人,今夜是属下僭越。”
光渡定定看着他,眼中光如湖面惊粼,“多谢你,张四,那么从今往后,这个秘密,你就要与我一起藏起来了。”
“我们要仔细藏好。”
他轻声言语,呼吸轻轻煽动长而微卷的睫毛,张四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再也没能移开双眼。
摸清楚了。
今夜张四确实没有见到李元阙。
他出现的时机就差那么一点,足够光渡在许多时间上有再次解读和发挥的可能。
如果张四真的见到了李元阙,他不可能接受这样的解释。
……李元阙。
光渡出神的想。
张四如一把出鞘见血的快刀,遇强则刚,见血折刃,却对柔和与脆弱毫无抵抗之力。
皇帝不同,陛下喜欢名贵高雅、世间难寻的奇珍,他披着一张极其温雅的皮,内里藏着野兽。
光渡心不在焉的出神了片刻……那李元阙呢?李元阙的偏好是什么?
暴露的喜好,就是他的弱点。
希望他现在可以藏好自己的弱点。
虽然今夜试出了张四掌握的信息,和如今光渡对他的影响力,但光渡依旧很清楚。
张四还不会背叛皇帝。
可是光渡不会气馁。
他已经开始成功了。
这样的深渊,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张四会爱上踏入深渊的感觉。
就让这一次小小的隐瞒,成为瓦解旧有领域的开始。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而攻心之计,柔于无形。
至于那些在变化过程中,因清醒而发生的反复……
——光渡会确保这种短暂的片刻清醒,永远不会发生。
按照常理来说,光渡和张四刚刚清过场,这一间太医院的小屋,若无急事,不该有人会来打扰。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人敲了敲门。
“光渡大人,我来看你——咳,我是奉圣旨从火器厂前来的,刚刚已经探过现场的爆-炸痕迹,嘿,隔着门还得扯着嗓子喊,要不你打开门,咱们见面商量商量?”
那是一个欢快的青年声音,散发着与这深宫格格不入的喜意和活力。
第13章
门外的青年,操着的口音是正宗的宋地官话。
虽然隔着一道门,看不见那一边的人,但只听那人说话的音色和调子,就能知道那道声音的主人活力洋溢,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在一举一动都要谨小慎微的皇宫中,能听到这样有活力的声音,可不是常有的事。
被敲门声打断后,张四也投去了目光。
光渡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瞳孔中骤然光起碎亮,瞬间冲淡了瞳底的沉寂,却在下一刻张四望向自己时,重归平静。
光渡平淡道:“让他进来吧。”
于是张四去开门,把人放了进来。
门外的青年踢踢哒哒地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宋制直领文人长袍,脚踩一双西夏常见的乌皮短靴,在身前挎着一个挺大的木箱,腰上还挂着一串缝在一起的小袋子。
他这一身行头,看上去分量不轻。
可他足够年轻,随身带着这么多的东西,依然可以来去如风。
青年走进来,看到光渡的位置,就像一阵风一样扑了过去。
光渡毫无躲避的意思。
张四阻止的动作骤然停下,恢复成毫无特色的站立姿势。
可是等看清这青年的长相后……张四的目光,一下就警惕地黏在了这个人身上。
没有别的原因,这个宋人青年长得实在是很好看。
虽然是和光渡不一样的风格,但任谁都不能否认,这个人身形修长,长相又极其出色,是非常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模样。
而且在看到光渡的那一刻,他双眼绽出喜悦的光亮。
他肉眼可见的,变得非常高兴。
他认识光渡。
……可张四从没见过这个人。
见张四杵在这里不懂回避,光渡只好给了张四一个眼神,这一次张四低下头,转身出去,复又关上了门。
青年连围着光渡不停转圈的步伐,都透露出活跃和喜悦。
他将身上的箱子拿下来,一边皱着眉头抱怨“疼疼,这个好沉,压得肩膀好疼”,一边毫不见外的将那么大的箱子,直接堆在了光渡身边。
他掀开大箱子,入目所见,上面一层的抽屉上摆着许多杂件,他拎起一个东西递给了光渡,然后抓过光渡另一只手,直接按在箱子上,为他诊起了脉。
对于他的动作,光渡毫不挣扎,甚至是非常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