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李元阙留下的痕迹,有些是缠斗时留下的伤,有些来处怕是连李元阙自己都不知道。
可火药引爆的那刻,不假思索舍身护住他的,也是李元阙。
那个时候,李元阙在想什么呢?
他又想要什么呢?
光渡有些不懂他了。
第18章
司天监。
观天文,修历法,仰观俯察天人际(1),若有天象异变,司天监则需要第一时间昭示君王,以求避免灾祸。
这是司天监职责所在。
在这里,光渡白天不一定见得到全部的同僚,但晚上总是可以见得到几个。
夜空清澈,没有乌云遮挡,视野开阔,月辉柔和,星耀也明亮。
光渡走出门,就知道今夜是个好天气,足够他完成明早的任务。
虽然光渡有自己的渠道,可以获知朝上发生的所有政务,但他终究只是个司天监少监,无事出现在朝会上,名不正言不顺。
皇帝当年把光渡从后宫放出来,让他入了司天监,光渡从小吏做起,并未收到过分优待。
那年的皇帝并不需要光渡会做别的事,这个职位无关痛痒,正适合打发。
但后来皇帝很快发现,这是一朵解语海棠花,还格外的善解人意,总能在他需要的时候,为他铺上合适的台阶。
入司天监的两年,光渡连升三次,官至司天监少监。
朝野间论及皇帝对光渡的宠爱,皆是侧目。
司天监少监设两位,少监之位位同副长,而少监之上,只设一位监长,如今的监长是一位头发花白的三朝老臣,而这位老监长看得清楚——光渡在司天监连升,不只是因为他得了皇帝的宠爱。
他自己于观星与术数一道的造诣,被他的名声和容貌所累,不为人知。
但光渡并不在意。
朝臣或许看不惯光渡,但也不是人人都和虚陇一样,想让光渡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其中一部分理由,但最重要的,是光渡终究只是待在司天监而已,就算升到少监也无伤大雅,这个职位虽清贵,但实权却有限,动不了别人的根本。
他们的判断都没错。
所以光渡从一开始,就对司天监这条路走到头不感兴趣。
去年,工部尚书急病离世,尚书之位便空了出来。
下一任工部尚书继任,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这为准尚书,却非要在皇帝钦封当日,参了光渡一本。
口号响亮,为的是以正朝堂之风,清邪佞之浊。
那时光渡就在宫里,听了这事,却一点都不慌张。
因为这么做,实在太蠢了。
虚陇这么恨他,都从来不在朝廷上参他。
而工部准尚书这一步棋名号喊得好听,实际上逼的是皇帝。
而这位陛下,可不是受人摆布的性子。
果然,皇帝面上不露喜怒,却当场宣了光渡入殿。
研制军中火器这种差事,本来是军司与工部的合作,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司天监的人来沾边的。
但在皇帝叫光渡上来之前,朝上谁都不知道光渡居然精通杂学。
光渡与工部老臣直接当着朝臣比了一次文试,皇帝叫人去工部仓库里打包了各色材料小样来,混在一起铺开后,让双方在白纸上辨认默写其种类和作用。
而光渡认清了所有的矿石,对各类矿物如数家珍,无一有差,对矿物的了解甚深,远远超出于这位准尚书,令所有人惊讶,将工部数位官员辩到哑口无言。
当今诸国,无论是宋、蒙、西夏或是金,都设立军器监、火器厂,投入大量物资、人才以推动火器开发,而火器的制作方法皆为军备机密,各国严加监管,杜绝泄密外传。
西夏工部的沉迷钻营,在上位日久,早已疏了学识,往日里都是交给下属去做,而下属则效仿其上,层层向下继续分发……一时朝堂对峙,能站在朝上的工部准尚书,竟远远不如光渡对制作火器的材料了解更多。
有朝臣对光渡“毫无实绩”的过往背景表示质疑。
于是皇帝现场宣布了第二轮比试。
三天之后,腾古拉沙漠的无垠黄沙之上。
——光渡做出的火器十发十响,无一哑弹,颗颗在沙漠上炸出深坑,胜得毫无悬念。
众目睽睽下,一切不得作假。
所有人瞠目结舌。
没人知道光渡为这一天准备了多久。
但他们知道,凭光渡藏起来的这一手本事,再加上皇帝对他的宠信……他很可能会成为夏国开国以来,第一个从司天监跳到工部担任实权要职的官吏。
工部尚书升任的指令当场撤回,准尚书被皇帝申饬,贬职下放。
工部之首的位置至今空悬,而光渡领了筹建火器厂的命令,还在军器监挂了职。
任谁都不得不感叹,这件事最后的赢家,实在太过出人意料。
经此一事,光渡虽走到了朝堂明面的位置,却没有过分引起众人的忌惮——至少暂时没有。
算术器械之能,虽然令人称奇,但终究不成气候。
术数地理,虽却有其能,但火器不过奇技淫巧,比不得圣贤书的光明正大,难登大雅之堂。
就算是光渡真入了工部,又如何?
无功名在身,又因容貌盛异而议论鼎沸,如此名声,又这个年纪,怎么可能一路升到要紧的实权位置?实在是无需忧惧。
但所有人都看得出,皇帝对光渡的信重与宠爱,他的影响力与日俱增。
光渡表面一副云淡风轻的高洁,但他心中,还不满意。
比起单纯对于皇帝个人的影响力,他更需要能每天能名正言顺出现在朝会上、能掌控实权的官职。
他没有那么多空耗的时间。
星空之下,他向南眺望。
贺兰山脉藏于漆黑幽夜,而跨过这座贺兰山,那边便是阿拉善盟。
——在山那边的草原郁郁青葱,生长着茁壮的牛羊与骏马,有骁勇善战的蒙古诸部族儿郎。
夏国没有那么多选择的余地,不得不依赖着这份同盟。
光渡却明白,山那边的大蒙古国,不会留给西夏太多时间。
…
隔日,光渡出现在议政殿的朝会上。
两日未见的皇帝,正穿着一身白袍坐在白玉金椅上。
夏国与中原风俗相异,西夏以白为尊,是以皇帝衣白衫,金线绣团龙,头戴金冠,冠项后垂红结绶。(2)
这一身装扮雅贵高华,皇帝今年正值英年,端坐于白玉金椅之上的气度既贵且威,气宇轩昂。
但今日皇帝脸色很淡,原因臣子们都心知肚明。
距离春华殿被烧已经过去了三夜四日,要抓的“逆贼”仿佛凭空消失,至今毫无踪迹。
宫中一日封禁,城内两日搜查,俱一无所获。
光渡移步出列,“臣有事启禀。”
皇帝见是光渡,脸色缓和几分,“准。”
“臣夜观天象,只见令星晦暗,而天权星暗红,主火为伐,是为天子施令不依(3)。”
光渡深深行李,将脸深埋于并起的长袖之后,“本应日居而月诸,天行而地止(4),不与天人合和(5),如今天象昭示,小人逆行乱政,陛下该养精蓄锐,因时而动,以求拨乱反正。”
臣下办事不利,皇帝需要发作的时机。
“逆贼”嚣张,就更需振主上正统之威,以安抚人心。
而光渡今日出现在早朝,短短一段话,完成了两个作用。
为首的白兆睿、虚陇和几位将领纷纷请罪,而光渡悄无声息地退到一边。
虚陇隐晦地瞥了光渡一眼。
接下来直至朝会结束,光渡眼观鼻鼻观心,没再说过一句话。
退朝后,皇帝果然单独留下了光渡。
皇帝在大殿议政之时,发了一通脾气,可光渡伴君日久,已有默契。
这会私下独处,光渡就能感受到,皇帝心情并没有在朝臣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么糟。
发作是做给群臣看的,振威正名是光渡做的,私下皇帝自己也清楚,李元阙不可能这么容易被捉住。
若是李元阙那么好对付,皇帝也不会视他为心腹大患了。
不过样子还是要做的。
皇帝的真实心情,还不错。
为什么?
光渡心中盘算了一下,“陛下,药乜氏嫔伤势,是否有所好转?”
果然,皇帝微笑道:“她确实伤势见好,你还真是什么都猜得出来。”
光渡低头称不敢。
皇帝叹了口气,“前几日,孤还真是提着一口气,特地宋地请来的名医给她指了过去,如今终于转危为安,只是孤也不明白,为何那晚上药乜氏到处乱跑,给孤捅出这么多事来。”
“宋国名医?”光渡却捕捉到了另一个信息,追问道,“可是陛下龙体不适?”
“……孤的头风乃是顽疾,并不易治,孤也只是再试试其它的法子罢了。”皇帝轻轻岔开了话题,“倒是算算日子,孤派去应理的人,差不多后天就该回来了。”
听到“应理”这两个字,光渡看了皇帝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