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乜绗颇受震撼。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但光渡没有将那沾着自己血的瓷片,再一次架到药乜绗的咽喉前。
光渡坐在马上,回头。
药乜绗慢慢凝固了表情。
外面的人又敲了一次,“族长?”
除非他选择在这里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刀剑压鞘而出,周围的武者无声散开,从各个方向对准了中心的马车。
光渡武艺又精进了。
光渡看了一眼药乜绗,见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挣扎的斗志,于是迟疑地抬起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脸。
光渡的眼神变了。
他流了不少血,就连此刻,都能感觉到疼到几乎裂开的鼻梁,正在缓缓流血……
……他才不会轻易自尽,药乜绗无比肯定。
药乜绗精于投机,尤擅谈判和洞察人心,他却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嫉妒。
不对!这不是他自己的血。
“药乜绗,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毫无礼义廉耻,活着宛若发情的牲畜。”
然后光渡抓住药乜绗的一只手臂,将他手按在地面,屈肘在他手臂上重重砸了下来。
药乜绗在说什么?
只是,光渡打得真狠啊。
捶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再次从车厢中传出。
不过他哪来的机会?从西凉府离开后,光渡东躲西藏了近两年,再现踪迹之时,就已经被收在皇帝后宫中了。
光渡不明白,他在打人,还能怎么回事。
光渡的眼神是无法掩饰的厌恶,又狠狠给了药乜绗脑袋一拳。
他顾不得自己头脸仍在被揍,双臂猛地挥出重击光渡脖颈,可光渡反应速度比他的出击还快,瞬间收手回防。
他这些年一直在皇帝身边“不通武艺”,哪来的可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让身体持续保持这等的灵敏和力量?
“你这个姿势,真是美不胜收。”
光渡逃不掉的。
光渡停下了殴打,示意他回答。
可是光渡没有割开脚踝上的绳索的时机,如果他将手上刺片,从自己要害处移走,就无法阻止自己下属闯进来重新控制局面。
光渡按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我不介意再废掉你另一只手。”
可为什么,药乜绗会露出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
这一刻,光渡有些想找件衣服套在身上了。
他是谁?
药乜绗愣了一下。
光渡眯起眼又给了药乜绗一拳,让他闭了嘴。
光渡此时是岔开腿坐在药乜绗胯骨上的,立刻就感觉到药乜绗身体发生的变化。
光渡看了药乜绗一眼,见他此时方寸大乱,正是好时机,于是干脆松开了对药乜绗的钳制,翻到马车旁边屈起了腿,将自己双脚的绳索割开。
药乜绗已经被打得懵了,而光渡已经借机调整被绑着的双腿,以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在药乜绗胯骨上,废了他腰以下的所有回击。
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药乜绗在这一刻突然醒悟,在光渡眼中,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不值得光渡欢喜,也不再值得他憎恶。
他怔怔问道:“宋沛泽,你会死吗?”
光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控着马辔,转过头,一鞭挥下。
马儿扬蹄飞奔,带着马背上的人,向黑山的方向扬长而去。
第61章
“沛泽,你相信这世上有因果吗?”
四年前的冬天,李元阙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光渡没有直接回答,“你不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人,元哥。”
“是吗?那谁还问过你这个问题?”
“我娘亲。”光渡语气很平静,“那年我三岁,她以为我早就忘了。按常理来说,三岁的孩子确实不太记事,但唯独那个画面,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那年冬天很冷,她抱着我缩在街角避风,我们没有吃的,身上也没有厚衣服,她脸上都冻裂了,抱着我一直在发抖……也许那天的问题,她从来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问天地神佛。”
“我那时候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我牢牢记住了她说的每个字。元哥,你今天也这样问我,可我……依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因果因果,不过种因得果,佛说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可是元哥,我见多了这世上好人没好报,积善之人惨遭横死,极恶之人却横行无道,权势在握,毫无报应。”
光渡抱着膝盖,双眼安静地望着李元阙,良久才道:“我曾经不屑一顾,但是现在……我也不再确定了,元哥。”
“就像葫芦藤结出的葫芦一样,播下种子,开花结果,只是这个葫芦不会在那个秋天结出来,它会跨过很长的时间,等它终于结出的时候,却永远都不会被我看到……因果一道,凡人穷极一生,也难以窥视其中玄妙。”
李元阙听着他声音中的落寞,于是伸出手,手心向上。
光渡看了片刻,轻轻放了上去,李元阙的手掌很大,也很热,包住他的腕骨时,能感觉到蓬勃的生命与温暖。
“若有因果,能遇到你,定是我结了足够的善缘。”李元阙声音带着暖意,“跟我走吧,沛泽,我们去西风军。”
……
故人的身影随着鲜血淡去,让人崩溃的折磨回到五感知觉,过往与现实开始交叠。
乌图拔出那把刀的瞬间,光渡就反应过来。
三十六名铁鹞子葬身中兴府,都啰燮至今未曾瞑目,他还不曾为同袍报仇!
不过再下两刀的跟上,光渡仿佛已彻底崩溃,他夺过刀,跳上了刑台,“虚陇!你埋怨陛下,便对我挟私报复——这是你逼我的! ”
还有敌人活着,他们还活得好好的,光渡还没有屠尽,光渡要他们血债血偿。
若注定救不了都啰燮,至少该给他一个痛快的解脱。
直到日落,张四也没有找到光渡的踪迹。
兵士们仔细搜查过附近,在地上找到了大滩的血,还找到了几具影卫的尸体,但他们一一辨认过,身形年龄,没有一具对得上二老大。
他父母都是农户,虽然贫苦,但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和睦,他在家人的庇护之下,也曾有一段不知忧虑的童年。
为何近在咫尺,却偏偏叫他错肩而过,不得相见?
李懋愕然道:“老大?”
有那么几个瞬间,李懋面对的仿佛不是素不相识的西风军副帅,而是一个并肩作战过的、配合默契的好兄弟。
那时的皇帝即使不好南风,也依然会被这的情态所打动。
他已经走不动了。
光渡借故发作、夺刀而上时,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乌图握住了光渡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虚陇叫他亲自动手……他做不到,于是皇帝开恩,只叫他在旁边帮忙数着落刀后的肉与骨。
光渡再次听到都啰耶匍匐在地的哭喊和咒骂,“光渡——你这个王八蛋!你会有报应的!弟兄们会替我报仇,老大也会替我报仇!他一定会杀了你!”
只是莫名地……这个人,会给李懋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不在这里,我们找错了方向。”李元阙调转马头,向另一个方向策马而去,“再快一些……他一定在等我。”
乌图用把刀子刺进他身体,光渡甚至不曾感觉到疼痛,只因知觉已经被最痛苦的折磨占据。
那个时候的乌图,见人就躲,说不出一句话,少年将军安葬了他的父母,又耐心地哄了他许久,然后才从周围侥幸活下来的农户口中,知道了这个村庄到底发生过什么。
纵使经百劫,所作业不亡。
都啰燮因他而死。
“光渡大人,你相信因果吗?”
自入冬以来,气温逐渐转冷,入夜后更是阴寒,虽未曾下过一场雪,地面却已经结了霜。
浓稠的血液,在地面上汇聚成暗红色的水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可是他已经接近丧失了反抗的能力,他的胳膊抬起来,只来得及将将格在乌图的胸膛上。
光渡气息微弱道:“带我……回黑山,回客栈。”
耳畔传来熙熙攘攘的杂音,有人在叫,有人在哭,也有人在笑。
一同藏起来的,还有那把八十斤的重刀。
李懋认了出来,这是他们西风军的战马,也是……冒充王爷的二老大骑走的那匹马。
没关系,乌图充满希望地想,等他到了十五岁,他就去参军,他想去西风军,一定还有机会再次见到都啰燮将军的。
看到光渡的模样,虚陇满脸讥讽,回身道:“陛下,看罪人光渡禄同今日行刑时百般推脱,想必定是与都啰燮、李元阙等人瓜葛甚深,才不忍下手,如今漏洞百出,皆是铁证!还望陛下早日将光渡禄同杀之,以绝后患。”
等他见到都啰将军那天,就亲口道谢。
李元阙静静看了片刻,却道:“走。”
他不会死在这里了。
光渡下刀落在要害,不曾偏移半寸。
若世上真有神佛看顾,为何偏偏要这样狠心的对待沛泽?
“当然,咱家一定不会不管光渡大人的,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想要问问光渡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