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渡被虚陇揪着衣领扔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他仿佛不知道疼,只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转头便吐得天昏地暗。
乌图都吓了一跳。
家里已经没有多少粮了,如果最后那一点要被抢走,他们没办法活过这个冬天。
可偏偏也就是那一年,一队流窜的土匪到了他们村中,闯进他们家里,逼着他们交出所有的粮食。
“从前,我也不相信因果。”李元阙静静道,“良善之人不得好死,无义之人高坐金玉堂,可是那个让我看到更远的人,却……”
他靠近光渡,脸上满是惊讶,“光渡大人?”
都啰燮是凌晨离开的村子,乌图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他更是后来才知道,都啰燮给收养自己的那户村民留了半年的银饷,只求养父母能善待他。
光渡已经数不下去了。
顺着凌乱的脚印走去,他们在折断的树枝之下,找到了一套沾着血的、胡乱掩埋的秘银铠甲。
但他的身体太冷了,在那结霜的地面蜷缩许久,甚至都未能融化那层霜。
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1)
过往所有种下的因,在这一刻串成了明晰的线。
他已经错过一次了。
若真有因果——他们凭什么要在经历这些后,却依旧毫无善果?
光渡瞳孔都开始涣散,却仍未放弃,“都啰耶……我……没有……杀……我不能……”
他问心有愧。
西风军中训诫——亲同袍,如子弟之亲父兄,急难相救,若手足之捍头目,斯须不离。(2)
那个时候,当地的官府在做什么?
李懋呼吸一窒,“王爷……这是……”
因为手持副帅兵符前来的二老大,本就不是原本的模样,他扮成了主帅李元阙,在黑夜中去迷惑敌人。
光渡猛然睁开眼。
劫持光渡的人定然来者不善。
虚陇已看出他意图,从皇帝身边跳下:“快!拦住他!”
光渡知道,他余下一生,永远都不会忘记都啰燮看他的眼神了。
只要能找到光渡,只要光渡还平安……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这一次身上积毒的发作,和之前每一次都不一样,不仅比预估的时间还要早了几日,还正如宋珧所说,这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毒了。
反抗……
他面前,是同袍受刑时的血肉。
光渡眼尾泛红,眼光下褐色的眸子盈了水光,大病初愈的惨白脸庞,也染上了一层病态的红晕,他微微颤抖着嘴唇,望向皇帝的方向,却一字不语。
直到那一年闹了蝗灾,他们家在交过土税和粮税后,连过冬的口粮,都所剩无几。
乌图从马上跳了下来。
可土匪流窜在袭击、屠杀他们治下的百姓,他们却毫无动静。
残阳渐渐没入了地平线,墨色从天边如潮水般蔓延铺展。
但他还是选择了铤而走险。
光渡还活着吗?
纷乱扰杂,不予他片刻安宁。
触目惊心的血迹如一条蜿蜒扭动的赤蛇,从刑台蔓延到边缘,一滴滴坠入土地。
越过斜坡后,他们看到了一匹死掉的马。
李懋已经向李元阙描述过二老大的身高长相,但那并没有太多的判断意义。
他也迟疑了。
“与蒙古接战不久,那狗皇帝的影卫就脱离蒙古的牵制,向二老大杀去。”李懋黯然道,“他为了我们,自己脱离队伍,将那群影卫引开,等我们发现追上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颤抖着数到“二十一”,就已经吐了两回。
沛泽最擅长于虚实之间扰动人心,变化莫测,如流水般不拘于形。
光渡已经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幻象。
身体如此沉重煎熬,他也渴求过那解脱的轻松,他仿佛听到故人呼唤的声音,回到了年幼时西凉府的家,推开门,便是爹娘与妹妹的笑脸,而他笑容毫无阴霾,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笑过哭过,在生与死的中间走过,那便是红尘世间。
光渡最后的意识,也终于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
第62章
“光渡禄同——逆子,你现在给我跪在床下,向我发誓!”
光渡禄同毫不含糊,说跪就跪,“嘿!老爹,你看我跪的姿势你满不满意?这最后的遗言,你看看是不是就这么说?”
床上病骨支离的中年男子,被气到噎住,缓缓吸了一口气,才颤颤巍巍道:“逆子,你给我发誓!从此之后不许再去钻研那医术,回家用功读书,学习观星术数,早日进入司天监,重扬我光渡氏先祖的威名!”
“差不多行了啊,所谓先祖……就是我那位太爷,也只是在司天监当了个芝麻小官,咱们光渡氏什么时候有过威名了?再说我什么玩意,你这个当爹的难道还不清楚?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干嘛要交给我呀?”
光渡禄同掏掏耳朵,挎着一张脸道:“还给我起名叫禄同,这就是又要名又要钱啊,可是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好事啊?你看看你自己,也别对我要求太高。”
“……住口!逆子。”
“爹啊,毕竟咱家这几年来,家中产业都被你败光了,仆人全辞了,剩下的钱被你拿去赌了,连娘被你气病的时候,你拿不出她的药钱,后来她死了,你又拿不出她的棺材钱,还是靠我这个逆子在外头当郎中,才勉强攒钱给娘亲置办的后事,你仔细想想你做过的事,想不起来我替你想,这个时候,你就别拿自己当老子了啊。”
床上的人半晌没说话,就在光渡禄同准备将手探过去,看看自己爹是不是真殡了的时候,中年男人从床上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了儿子,“你发誓,如果你不能让我们光渡家的姓氏在司天监重扬威名,你、你就……”
“啊啊啊,好好好,我发誓。”光渡禄同突然来了精神,充满期待道,“就罚我断子绝孙?”
“呸!想得美,就让你妻妾成群,子孙满堂!”
光渡禄同大惊失色,“我一断袖,你为何给我如此恶毒的诅咒!你到底是不是我亲老子?”
床上的人猛地倒了几口气,才颤颤巍巍道:“逆子,你好自为……”
手上的力气松了。
急促的喘气声戛然而止,只留下的一个人呼吸的声音。
“爹?”光渡禄同脸上那刻意的笑,慢慢消失了,“……爹。”
“即是讨债,可有字据?”
可他们晚到一步。
而宋雨霖跪在床边,握着娘亲的手,哭得浑身发抖。
这小子确实说得没错,事情虽然是这么一回事,但这小子也不能放到明面来说。
然而那刀片带着凉意,只是贴着他那处而过,并没有真的扎进去。
见宋雨霖安全回家,宋沛泽才将目光收了回来,看着面前的人,“带路。”
在一条无人经过的小巷中,五个壮汉将一个少年围在正中。
小小的姑娘一句废话不说,毫无惧色穿过满地翻滚的大汉,掏出袄子里的钥匙,敏捷迅速地开锁,门打开后“嗖”地一下钻了进去,不给她哥添一点乱。
宋沛泽神色很平淡,在那种平淡之下,却有一种极致的冷酷。
络腮大汉眼光发直,用力吞了一口吐沫,“表兄!这事你放心交给我!我一定把人给你绑过来、好好的地绑过来!”
他又扬声道:“雨霖,你先回家照看着娘。”
就这小身板,就这小腰,打一下怕都得断,他站在自己兄弟几个面前,他们一拳头下去,这小子能挡得住谁?
而娘手边有两只编好的如意结,缓缓飘落在地上。
可她哥身上干干净净的,连衣服都一处没破。
农夫有些羞赧,“这……这不合规矩啊。”
千恩万谢了一会,那农夫才搓着手离开。
络腮胡子沉思时,门口却走进来一人,“表弟,你的伤怎么样?”
回家的短短几步路,宋沛泽脑子里却像是有个咚咚作响的打鼓在敲,无比鼓噪。
还未到天亮之时,络腮大汉便带了所有兄弟,一起到了那条老巷子的宋家老宅前。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恍惚想起,之前他曾和狐朋狗友鬼混喝酒时,不知听谁提起过一句:“老宋那儿子?从小学武,就前两个月的时候,在西凉府第一大武馆里头,把人家驻馆的师傅都给打倒了,这一战扬名之后,好几家镖局、甚至豪门贵族去找他,不过呀,老宋都给拒了。”
没等到失算了。
见那少年丢下他们,这几个壮汉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找准机会,屁滚尿流地从巷子中跑了出去。
他抱着妹妹,小心避开街上行人,速度却没有减慢,只要转过这条街道,就是城南甘三胡同的宋家老宅。
再去一趟,也很难再搜出什么油水。
“哥,我也能帮你。”宋雨霖眼光也变了,“我也是练了武的,我也能打他们!”
络腮大汉幡然醒悟,连连称赞:“高明!表兄这招,真是高明!”
路过的农夫跟他打了个招呼,“光渡少爷?”
房门紧闭,于是络腮大汉当场叫人砸门而入。
“哟,几岁呀,就这么厉害?”
“嘿,老张,我如今已经不是少爷了,就是一江湖郎中,你随便叫一声就行。”
“表弟,这件事你出力,我负责把这件事压下来,并打通贵人那边的关系,事成之后,你我兄弟平分。”衙役表哥的手从袖子里露出,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五成,就足有这些。”
光渡禄同看他不走,一副有话要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模样,主动道:“可是有事找我?”
络腮胡子不屑一笑,“老子说有,便是有。”
三日后。
光渡禄同放下手上拿着的那本《通志·天文略》,他看天文如同看天书,最适合用来助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