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沛泽这个人,他是真的越看越喜欢。
他知道宋沛泽身上背着通缉,但光渡禄同不介意,甚至觉得这样更好了,这样,沛泽就能一直呆在这里。
他很愿意把沛泽藏在自己家里,连同他的妹妹一起养,就像自己的妹妹一样照顾着。
可是还没等他赚到钱,宋沛泽那边刚缓过一口气,就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宋沛泽安排的范围,不只有他和妹妹,甚至还包括了光渡禄同这个人。
在宋雨霖身体无碍后,宋沛泽就不再是每天都待在家里了。
他会选择天黑时外出,又会在天亮之前回来,他脚步轻得像溜进院子里的猫,光渡禄同竟然听不到一点动静,最开始的几天,他都不知道宋沛泽出去过。
宋沛泽一身武艺,同就会使弓,在野外流浪日久,如今打猎已经是熟能生巧。
这不是一只乖巧而温顺的猫。
宋沛泽指着天上星斗一角,问道:“那可是玄武之宫的七宿?”
……这是他自从相遇以来,第一次见到宋沛泽笑。
只是此时看着宋沛泽外袄溅上兽血的这一刻,光渡禄同突然失去语言。
宋沛泽一直都是紧绷着的,光渡禄同在看到过他带着妹一路逃过来,他被到处贴在通缉令上,虽然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但显然这不会是一段轻松的过往。
光渡禄同双眼发直,半晌后才追了上去,在宋沛泽边好兄弟似的勾肩搭背,“来来!美人,我给你打下手,早上做好肉,妹妹起来就能吃……唉,你别打我啊!我……哎哟!我不叫你美人了,不敢了不敢了!”
而宋沛泽也是见好就收,控制着夜猎次数,不去引人怀疑。
宋沛泽心里都有一本账,谁对他有恩,谁和他有仇,他一刻都没忘过。
可他喜静,爱看书,并不代表他就没有危险的一面。
直到他来到沙州的这一个多月来,他才有时间、有条件,好好看一看书。
他以前应该是一个很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宋沛泽不会对认定的朋友再抱有过分的戒备。
宋沛泽虽然喜欢看书,但却从来没在这上面花太多的功夫,读书破费,请先生、书本纸笔毕竟都要花钱,而宋沛泽的出身,注定了他没法考取功名,所以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走这条路。
他好像被这个美人反过来给养上了。
只有这样充满了力量的优美身体,才能让人相信,他确实有做出通缉上那一切暴行的本钱。
看到光渡禄同自然的回应,宋沛泽心中骤然一轻,他轻轻弯了弯嘴角,将剥过皮的兔子和山鸡拎进了厨房。
“禄同兄,人各有命,或许你的路,就在杏林妙手一道,所以你若走错路,老天就不许你开悟。”
他在沙州三教九流的朋友中找了些路子,将兽皮尽数脱手了,但光渡禄同一直谨慎,别人问他什么时候会打猎诸如此类的问题时,他从来是都嘻嘻哈哈地混过去了。
“都是你家古书,前些日子,我拿了几本来看。”宋沛泽慢慢的说,“……书上说,像这种天军星侧为北落,黯淡衰弱,再加上钺星红黯,这就该是……主战乱?”
直到某个凌晨,光渡禄同听到屋外院中有声音,他披着外衣点着烛台出去看的时候,才发现宋沛泽在干什么。
宋沛泽确实是个打猎的高手,无论是野兔、狐狸、甚至还有狼皮,那都是极完整、品相极好的,毛皮上一点缺损都无,卖价自然就高。
宋沛泽背着一张弓,手里抓着几只山兔和狐狸,他手中的猎物放过血,皮毛却很完整,处理得非常完美。
虽然他医术上天分更高,但早年也是被他爹耳提面命拎着学了十年的观星术的,他自认不蠢,观星术上也是下过功夫的。
宋沛泽分得清,救他妹妹的光渡禄同,是个本性纯善的人。
看着美人昼伏夜出了小半个月,光渡禄同人都麻了。
如今就连宋雨霖慢慢都和他混熟了,光渡家的这位少爷,一口一个“妹妹”的叫着,配上一张干净爽朗的笑脸,着实是很讨喜的。
光渡禄同久久无言,宋沛泽看了一眼他的神色,立刻道:“我不过是胡言乱语,随便说说罢了,禄同兄别笑话我。”
但看清是光渡禄同的一刹那,宋沛泽立刻缓和了神色,他和妹妹已经不是在野外躲避追杀了,这是沙州,面前的是收留他们的恩人。
宋沛泽声音如清风一般舒缓,语气却是温和而笃定的,“我在遇到你之前,其实也找过别的大夫看过我妹妹,吃了他的药之后,雨霖病情毫无起色,反而变得更为凶险,若不是遇到了你,我妹妹不可能这么快就恢复。”
虽然偶尔有点嘴欠,偶尔也会对自己有点……稍显过界的亲密,但实际上对他非常敬重,从不以他们的身份做相挟,逼迫他们兄妹做过任何违背他们意愿的事。
宋沛泽看到此间主人震惊的模样,沉默片刻,没有多谈,只是侧身遮住了自己身上的兽血,然后问:“中午想吃兔肉,还是吃山鸡?”
“你的本事和年纪无关,不必妄自菲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以后必定会在医术一道大有成就,我相信你。”
宋沛泽再次震惊光渡禄同,是半月后的一个晚上。
一个月而已,就已经能将观星术学到这个地步了,沛泽问出来的问题已经不是基本功,而是相当有难度的问题了,连他都听懵了,更别说如何回答了。
这是一只优雅却危险的豹,宋沛泽望过来的瞬间,光渡禄同猛然感到了惧意。
谁对他好,谁有所图,他心里清清楚楚。
也多亏了光渡家有一屋子的祖传古籍,保存完好,至今不曾变卖。
宋沛泽欲言又止,“曾经想过……算了,如今也不值一提了。”
“我天生夜能视物,一片黑暗里也看得清楚。”
而他们的头顶上,是夜空浩瀚,繁星璀璨。
此时,不止宋金交战,更有蒙古成吉思汗西征花刺子模,天下战乱纷起,纷纷扰扰。
但无论如何,这些兽皮为他们换来了足够过冬的钱,还让他们吃上了肉,没吃完的腌上了,这个冬天都不愁没有肉吃。
况且宋沛泽早就看得明白这光渡禄同的为人,此人着实没有什么坏心思,素不相识的时候,就肯掏空家底帮他妹妹买药,也从来没有狭恩图报过。
光渡氏那位先祖倒是说过,在这一行里,天赋上差一点,就是一百年都追不上来,人与人的差距,光渡禄同在这一刻凄凉的感同身受了。
而此时安静凌晨的一个笑容,像是过去的阴影,都开始在宋沛泽的身上逐渐远离。
他老子要是能有宋沛泽来做儿子,怕是在坟里都能笑到活过来。
光渡禄同家祖上观星确实出过能人,可是到他这一代已经彻底落没,他更是亲自经历了家道中落,世情冷暖他都尝过,前些日子他还上门为故交家的一个管事看病,但他走到门口,最后还是没进去。
直到这一刻,他才将宋沛泽与通缉上描写的那个人,第一次联系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宋沛泽下厨做菜,光渡禄同很捧场地吃撑了,人家做的确实也好吃,结果晚上撑到睡不着,到院子里转圈消食,结果一抬头,就在房顶上看到了半夜赏月的宋沛泽。
光渡禄同只觉得,这里只有自己才是不值一提的。
光渡禄同恍然道:“夜能视物啊,怪不得……所以你的眼瞳是褐色的,和寻常人颜色都不太一样。”
他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肯定,无论是从自己的父母,还是从旁人那里,这样好听,还这样真诚,让他心花怒放,又倍受感动。
这话不是作假。
那个性子很安静、眉目带着一点读书人的秀雅文气,会在床边守着他妹妹时,手里拿本书就能稳稳坐住一个下午的少年。
宋沛泽拎起手中的猎物,他已经在野外收拾过了,不至于发出太大声音,引来附近沙州居民的关注,“若是熟悉猎物栖息的习性,即使是夜晚,也并不难找。”
他撞到宋沛泽刚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书……倒是读过,但不多。”
光渡禄同长长叹了口气,“兄弟,你这可真不是胡言乱语,明天我给你把钥匙,你去开书房里间的锁,那密室里面全是孤本,你进去看看,说不定我光渡家的术数和观星术,能传到你一个外人身上……这样也好,传下去,总比就此埋没,要好得多,你这天赋,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比你强的。”
光渡禄同整张脸都红透了,所幸这是夜晚,没人看得见他的羞窘。
他们年岁相近,又有相似的家道中落的境遇,他们本就是同龄人,混熟也比旁人更快,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相处,也变得自然了许多。
今日一看,或许他前半生,竟不如宋沛泽个把月的自学成才。
宋沛泽有些赧然,“我家中是做生意的,自幼请的是学武师父,本来是想到了年纪,就跟着家父去西域走商的,虽请过先生开蒙,识得汉字、夏文、蒙文,于学问上却并不如何精深。”
光渡禄同甚感新奇,自己找来梯子,也爬了上去。
宋沛泽诚信请教:“禄同兄,你家传观星之术渊源深厚,能不能教一教我,这该怎么辨别?”
从宋沛泽夜猎开始,这个屋檐下每天都吃上了肉,在光渡禄同这里过了明路后,光渡禄同还为他弄来了硝兽皮的材料,然后再把制好的兽皮卖了补贴家用。
也正如宋沛泽当初初遇时承诺的那样,他一定会还钱,只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不仅数倍奉还了药钱,还凭自己本事反向养了自己妹妹和光渡家的少爷。
光渡禄同慢慢瞪大了眼。
他带回家的那些钱,在这位美人的对比之下,着实是有些不够看。
他目瞪口呆的想,原来这就是天赋的差别吗?
“有肉吃就不挑,吃啥都好!”光渡禄同下意识回答,随即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不是,这大晚上的你出去打猎?你怎么看得见的,还能射这么准?”
宋沛泽见他神色忧郁,安慰道:“你心智聪颖,只是心不在此道。”
光渡禄同仔细辨认了一会,才道:“没错,就是这个,不过,你会看天象?”
夜深人静时,天地更显得辽阔,远处的树木散发着独特的香气,混合着泥土的清新气息,弥漫在夜晚寒冷的空气中。
宋沛泽一边思索,一边说:“若此星象主战乱,却是不知道对应那场战乱,又或者是同时对应着几场战乱,我看不出来,这种星象昭示着哪国的队伍会遇到凶险?而根据其变化,又该如何判断会遇何种凶险?”
于是,宋沛泽又变回了那个光渡禄同认识的少年。
宋沛泽继续摸索道:“我已经看了半个月了,这半个月来,天军星一直缓向北移,生芒衰减,只与火、金、木星遥遥相对……”
两个少年人并排躺在屋顶上,也不说话,就看着天上的星星月亮。
因为夜间狩猎,宋沛泽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紧身猎装,少年个子本高身材瘦长,紧致贴身的衣物,让人一眼看得见的力量与漂亮,那扑面而来的美,几乎让人忘记呼吸。
错肩而过时,光渡禄同持着灯台,看到了这惊鸿一面。
光渡禄同苦笑道:“你用不着宽慰我,观星一道上,我确实天资有限,在遇到你之前,其实我也不相信看看这些孤本就能看出门道……”
光渡禄同已是从旁边爬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之前真的从来都没学过星象观占之术吗?你驴我的对不对?你真的没有读过书吗?”
从他进自己书房开始,才过了几天?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活着的天才,原来就在他身边。
从前一同读书的贵门同窗,如今高坐朱门。
而他却拎着针箱,走进他家仆从的院落。
世家子弟不去读书,偏去学医,便是不务正业。
当年他不服气,相信人各有道,可少年人不去碰壁,原也不会成长。
他不是不曾怀疑过,消沉过,可是今夜,他却从这个同龄人这里,得到了如此肯定。
于是刚刚生出的沮丧和自弃,在宋沛泽短短几句话里,就拨云见月、烟消云散了。
第65章
光渡祖宅有一家很大的书房,而里面有一间上了锁的内室,宋沛泽之前就已经留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