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阙身边的事,根本不是他这种平民百姓可以掺和的,现在抽身离开还来得及。
这山洞狭小,他们守着火堆各靠一边,光渡靠在洞穴中与李元阙相距最远的一角,低咳了两声。
他们试图交涉,“喂……”
“今日多谢你相助。”李元阙虽然看不见,却仿佛洞悉人心,“有人在追杀我,你若不想卷进这场是非,明早便赶快离开。”
不仅是个瞎子,还恐怕还是刚瞎不久。
那人转过头,面向了他的方向,“……这些人是追着你来的?”
这人是来干什么的?
那人静立片刻,自嘲一笑:“罢了。”
李元阙在躲避谁的追杀?谁能追杀皇子?
光渡闻言立刻照做,果断地趴在地上。
光渡没去计较。
光渡已然明白他是要做什么了。
可是短短一个“好”字,光渡说出来却滚烫沙哑,他似乎生病了。
光渡看着他手中那把刀,都有些骇然,顿了片刻,才道:“多谢你,这些宋人追我而来,多谢你出手解围。”
直到这个时候,光渡才知道他埋在雪地里的另一只手上,原来一直紧紧抓着一柄大刀。
而贵妃有一皇子,已在外独立带兵数年,即使是身在边陲沙州,光渡也听过这位十八岁少年将军的威名。
他到底卷进了什么样的争斗?
光渡回神,他从地上捡起了已死之人的刀刃,几步抢上掷去,将其中一人当场击落坠崖。
他并没有追上去。
此人身上必有是非。
观此人气势,绝不是随随便便杀了也没事的平民百姓,他们不想与这人交战,只想要后面的那个宋沛泽的脑袋。
那人将头转向光渡的方向,又微微偏过头,似乎是在用耳朵听。
虽然光渡知道他不是常人,但他身上的是非,还是远远超过光渡所能想象。
而今日李元阙为他解决追兵之时,在得知那些人是追光渡而来时的那一瞬诧异。
呼啸而来的箭矢被这一把重刀尽数挡下,在几声吨响后箭矢折断,散入近地,再无伤人的可能。
这个人脑袋上受过重伤,糊了一脸血,还能躲到这么远的地方,这情况不太正常,绝对也不是什么平头百姓。
没有正常人会在冬天的贺兰山的荒坡上出现,更别说这个人身上还带着伤——他伤在头上,半边脸都是干涸的血。
而那边的人箭矢已用尽,正在不远处,惊异地看着这尊不知从何处杀出来的杀佛。
外面又下了一场大雪,遮盖了他们上山的足迹。
在西夏连番的意外,已经叫宋国的主子颜面扫地,这次带队的师爷已经被这兔崽子杀了,主子叫他们将行凶者提头来见。
他手中的刀重量十分惊人,劈风吹雪的声音凛冽可怖,光渡趴在地面还要滚一下,才免于被长刀波及,躲得非常狼狈。
至少堵在他路前面的这个人,不像是宋国人。
光渡十数日不曾与人开口说话,此时张嘴,才发现自己声音的嘶哑和生涩。
这个人个子虽高,但糊着血也能认出来这张脸上的异域长相,此人眉骨高,眼窝也深,鼻梁又直又高,头发微微卷曲,一眼望去,就知道他不可能是中原人。
等到天色昏暗时,光渡又去找了些枯枝,他们在洞穴中生火取暖,光渡用随身带着数月的小锅,煮了山间雪,将雪烧化。
光渡等水温合适,就将锅递给了另外一个人,“你脸上好多血,洗洗吧。”
那个人一直握着手里那把两米长的大刀,一刻也不曾放手,他来到这个洞穴后,除了道谢,也不曾开口说什么。
只是背影便有如此气势,这个人身份定不寻常。
另外受伤的两人落后片刻,在远处看到此处惨状,吓得肝胆俱裂,当场一声惨叫。
光渡心下一沉,真是见了鬼,要不是他饿极了去猎羊,今日怎么连串撞上这么多事?
就在光渡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说:“我叫李元阙。”
那拄着重刀而立的人,转向了说话之人的方向,下一瞬间,重刀泼雪而出,携着雷霆之威而至,到了他的面前。
他听到了光渡离弦的最后一支箭,听到了远处又一声惨叫,听到了由远及近的杂乱脚步声,也听到了光渡收起弓,在雪中踉跄地奔向自己的方向。
这人刀风一往无回,甚至将披风灌鼓,为光渡挡住半数飞雪。
光渡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可为首之人才说一个字。
面前这人,从雪地中站了起来。
这个人占据着上山斜坡唯一的路,前后不是陡壁,就是无法着力的树木山石。
光渡虽然不怕死,但他绝对不想因为一个皇子死在这里。
光渡打了个寒颤。
这人现在脏兮兮的,他脑袋上的伤口大概藏在头发里,连伤口附近的头发都因为干涸的血而粘在一起了,即使是这样,只是拿水抹一把脸,都能看出他长相的优越。
那双没有焦点的瞳孔,是唯一令人扼腕惋惜的缺陷。
他自己便是一个满身是非之人,如今能活过一天就是一天,既然此人帮过他,那他便坦荡报恩,他们刚在山腰下闹出这等动静,不能久待,他便将此人带走,在山中收留一晚。
——斜坡之下,另有一人。
可是光渡从没想过,他这一晚上睡下去之后,第二天并没有如约醒来。
这人似乎刚在大雪里摔了一跤,满身都沾着雪花,就连头发上都披着一层银白。
那边人没有回答,却传来粗沉的呼吸。
李元阙顺着记忆中的位置摸了过去,他碰到了一个滚烫的身体,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那不寻常的热度。
李元阙推了推,“醒醒,你发烧了。”
无人回应,而那具高热的身体,软软地滑向了李元阙的方向。
光渡连着一个月强压下的病,终于在今日悉数奉还。
第70章
手掌下的人,隔着衣服都能摸出高热的体温,这一身单薄的衣物,此时都被冷汗浸得半湿不干。
在这种荒郊野外什么都没有,缺医少药又天寒地冻,这样生上一场病,能不能醒过来,几乎全要看自己造化了。
李元阙怎么样都没想到,他自身尚且难保时,还会有这样一头撞上来需要他帮助的人。
这一晚上李元阙的手始终不曾离开过刀,他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会追上来,更不知道面前这人的底细。
这位萍水相逢之人杀敌时毫不犹豫,身上一样带着故事,素不相识,李元阙同样不得不防。
可倚靠在他肩膀上的人已经烧成这个样子,体温总不能作假。
李元阙叹了口气。
可他如今一个瞎子,还要帮人治病,这可真是……尽人事,剩下的只能听天命了。
李元阙陆续叫了几声宋兄弟,可是光渡始终没有回应过他。
双眼失明的李元阙,只得摸索着将光渡的身体摆正,然后斜斜靠在石壁上,才将自己身体解放出来。
高烧中的人畏寒,光渡本能贪恋着李元阙身上火炉一样的热和暖,李元阙正摸着地面要站起来,那边滑倒的人,又循着热源靠了回去。
李元阙僵持了一会,还是把人放到洞壁上,但很快他就发现,发烧的人需要补充水分,这成为了一个新的难题。
他走了几步,勉强摸到了昨夜的锅,感受着风声的冷风,顺利找到洞穴,并在外面摸到了雪,用器皿盛满雪后,再摸着洞穴石壁走回来,将锅放在火堆附近的位置。
火堆他也看不见,自然也无从得知柴火快要燃尽了,但当他发现雪半天不曾融化时,只好提着刀,自己摸索着出去一趟。
李元阙愣了一下,他放开了一直握在手里的刀,顺着刚刚记忆中火边的位置,摸了过去。
他此时能做的也不多,只好用披风仔细包裹住光渡的身体,连每个角都能给光渡掖好,希望自己这个瞎子,不会让他着凉,加重病情。
这不是贺兰山冬夜里该有的温暖。
……不对。
李元阙认真分辨了一会,这个少年的话里,掺杂着蒙文、金文和标准的中原汉话,这少年掌握不止一种语言。
不知为何,他醒过来的时候,竟然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身后这个人的存在。
他可能误会了李元阙,还把人家皇子给打了。
李元阙心中,也对他的出身地有了些猜测——看来这位小兄弟,家应该在边境城池,才能学会这么地道的各地方言。
光渡的回答搀着各地方言,李元阙到底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后来,李元阙在他脸上摸了一把,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汗还是泪水。
他看不见,只能听着声音侧过头,“出什么事了?”
外袄胡乱系着口子,里面的肌肤摩擦着柔和的布料,而一双手正扣在自己的腰上,也不知道这样抱了他多久。
光渡从小习武身体健壮,从来没有生过重病,一时竟气到分不清,这到底是李元阙生性轻浮随口胡诌,还是他生病时真做了什么幼稚之举……
不可能,他即使是生了病,也必不可能病中失态……吧?
“……如意结。”
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可李元阙毕竟什么都看不见。
更别说年纪小小,用弓就如此很娴熟,杀人时毫不犹豫,比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还要稳准和冷漠。
……他烧坏了别人的东西。
如此年纪,却如此行事,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又因何沦落至此?
李元阙想起昏睡前的事,慢慢支起身体,却看得出衣衫整齐,他只是脱了外袄和披风。
李元阙顿了一下,立刻去找刚刚被烧的那件衣服中的如意结。
自从双眼看不见后,许多简单的事情,他都自己做不得了,宛若一个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