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指什么?”
争斗是惊心动魄的,但胜利的果实同样甜美。
药乜绗严肃地问:“光渡,你是李元阙的人?”
这句话,连药乜绗也无法反驳。
药乜绗短促的笑了一下,神态不见方才的洒脱肆意,而是多了肉眼可见的慎重。
药乜绗的身体彻底僵住,而光渡依然没有放过他。
光渡微笑问道:“就西夏现在的局势,你就这么相信,我们这位皇帝能守得住家国?”
光渡握住白瓷杯,似乎想从里面温热的水汲取一份温暖,握住杯壁的手指,都有些用力。
“光渡,就算你说的都对……那又怎样?”
光渡短暂笑了下:“你现在做的事情并不聪明,两边押宝可能反而是两边得罪,更何况我若再不说,你就错过了最好的位置。”
“光渡大人,我总不能在前朝后宫中,连一个盟友都无。如果光渡大人愿意做我的朋友,那我自然求之不得,毕竟朋友还是多多的好。”
药乜绗低下头思索,将过去一点一滴的痕迹,都连在在一起,终于恍然道:“过去四年中,每年都有几波去你老家胡同找你的人,我派出过高手追踪,但从来都没追上过,如今看来……”
过去三个月的经历,对光渡来说是天翻地覆的,可对于药乜绗来说也不遑多让。
“皇帝无能又怎样,对我们这样的世家和贵族来说,这不是更好吗?这样的皇帝更好控制,只要他会平衡世家,便能坐稳那个位子。古往今来,能以己身贤能得臣子追随的君主并不多,更多的,是稳定的利益,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所以光渡一回来便着手此事,他想,自己回来的其实有一点晚了,但还来得及。
宣化府、西凉府一带是当今皇帝的出身地,当地的世家望族,均是皇帝最忠诚的支持者。
可旧的支持者老去,新的继任者蓬勃生长,权力流动更迭,人心也会变化。
光渡看着他不语,用沉默将药乜绗推向了那个结论。
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可若是啃下来,绝对会在最关键的地方发挥作用。
“只要我连夜进宫,将你放才所言告知陛下,我不用担谋逆之罪,反有揭发检举之奖,更是一举两得——就算你把黑山之事告于陛下,但功过相抵后,皇帝必不会怪罪与我,反而我还能重新获得陛下的信任,然后稳稳保住我如今的荣华富贵。”
药乜绗猛地望向他。
在他们的利益变得更牢固之前,冷却一切正在蓬勃生长的可能。
药乜绗恢复了笑意盈盈的模样,“说说看吧,光渡大人,让我看看你的条件,我才好决定到底是去死一死,还是活着帮一帮你。”
药乜绗逐渐神色复杂,“你十五岁销声匿迹的那一年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你遇到过谁?”
“为什么不是?”光渡冷静开口,“如今蒙金环伺,我夏国势微,皇上左右逢源皆不得,国君之位,庸者盛时或可守之,但危时,必有能君居之,才走得出一条生路。”
但光渡至少能告诉他,他还有第三种选择,能让药乜绗从全力支持皇帝,改为按兵不动的两面观望。
药乜绗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你怎么可能会是李元阙的人?”
夜深了,他感到有一点冷,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比过去夜中畏寒。
“哪怕我永远被困在宫中,这辈子不能再出宫,但每个晚上,我都会在皇帝枕边提起你的名字……让他疑心你,让他杀了你,甚至让他以为我心悦于你……这个风险,你敢担吗?”
不仅皇帝要着意拉拢如今的药乜绗,连李元阙同样需要。
“停止你现在正在做的事。”
药乜绗看了一眼光渡的表情后,还是端正了神色。
他品出了一点不同的味道,“光渡大人,还请明示。”
药乜绗愣住了。
“但我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光渡凑到他的耳畔,轻声呢喃,“只要我活着一天,你这辈子就别想高枕安眠。”
光渡的手指很凉。
光渡抬头,静静看了他片刻,才道:“药乜家主。”
因为他落在光渡手中的把柄,也因为他的弱点同样明显。
瓦解药乜一族于皇帝的支持,很难。
“光渡大人。”药乜绗的笑容逐渐僵硬,“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贪功冒进,总是不好,我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守成又如何?总比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落个满盘皆输,要稳妥得多吧?”
这个人他必须争取,哪怕他的底牌暴露。
光渡平平静静的,喜怒不动声色道,“我瞒得过旁人,也瞒不过你,索性也不必瞒了。你如今选择支持皇帝,可是皇帝这个位置,他接下来真的能坐得很稳吗?”
药乜绗一定会听的。
让他转投李元阙,难上加难。
在外人看上去,药乜绗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是很稳定的,之前他的嫡妹入宫为妃,虽然光渡暗中促成了和离,让药乜氏嫔从宫中归家,可因权力的纽带交织,只是两三个月的功夫,药乜氏与皇帝就又以另外一种方式走到了一起。
他收起那份笑容时,光渡反而看得出宋雨霖情报中,那个深沉很辣的药乜家主的模样。
“你可以告诉陛下,我是宋沛泽,可这样一来,当年你在西凉府大张旗鼓送我那么多黄金,求与我结契之事,还瞒得住吗?我若告诉皇帝,我那个时候就和你好了,你说他会不会信?”
药乜绗静了很久,“光渡大人,你为何如此笃定,我一定会默许你的行径,并替你的身份保守秘密?”
借着这个空隙,药乜绗正在贪婪地描绘着光渡的眉眼,以及他消瘦许多之后的身形,“你说。”
都道富贵险中求,可权力之求,更是险中之险。
就比如说,西凉府的药乜家在春季内战后,势力急速壮大,成为各方交好拉拢的不二之选。
光渡轻声道:“药乜家主,眼光放长远一点,别做入局相争的鹬蚌,而忘了旁边的渔翁。”
三个月前,药乜绗离开西凉府时虽然隐蔽,但到底是被族中细作发现端倪,回去兜头便是一番龙争虎斗,光渡从寥寥数个字的情报上,就看得出来,那曾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厮杀。
皇帝和李元阙之间的山雨欲来,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早一点晚一点,都一定会发生,他说或不说,都无法改变。
药乜绗的眼神完全变了。
因为光渡说得对。
这个风险,他真的不敢冒。
鱼死网破,最后他们都会一无所有。
第85章
药乜绗向后坐,他看向光渡的目光,第一次不是纯粹的欣赏和喜欢,而是糅杂了审视。
目眩神迷、心旌摇曳的危险。
都啰耶终于知道美人身处高位的迷人了,毫无权势的美色只会被掠夺,而带入权衡和审慎后,竟会如此扎手。
正如光渡字字言言,全部都扎到了药乜绗的心坎上去。
药乜纺不会把光渡送到皇宫里去。
一是不敢,二是不愿。
但当然,若无光渡插手此事,药乜纺决计不会变动家族派系对于皇帝的支持,原因无它,他对于当前的利益分配是满意的。
比起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支持一个行事风格摸不准的李元阙,去谋一个难以确定是不是比现在更好的未来,维持当前的联盟,继续支持皇帝,对于药乜一族来说,无疑是省心又明确的路线。
可如今,光渡逼着身为家主的他重新选择。
而新选择的另一端,要承担足够的风险,胜利的天平上,却也摆放着足够的利益。
药乜绗是好色,也好权势,但他从不在必输的局面,非去搏一个逆天而行。
可光渡摆在他面前的选项,不从的话,只有双输。
元气大伤后,什么都得不到,这不符合药乜纺的习惯。
药乜绗心中做出决定,才感到一阵放松,他将绷直的后背靠在太师椅上时,竟发觉自己后背的单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好算计,光渡大人,我虽然早就知道你不是寻常人,但我也从没想到,你蛰伏这么久,竟然会是李元阙的人。”
看得见吃不着的,总是最心痒难耐的。
之前用强不得,已经错失良机,光渡正是有求于他,那不得狠狠敲上一笔竹竿?
“光渡大人,之前你有一句话,我却是不认同的。”
药乜绗深感自己被摸清了全部的利用价值后,光渡连送客都送得不太走心。
过去数年间,光渡从一无所有到如今的地步,能在皇帝面前说话,能举重若轻地变动皇帝的态度,不可谓不是个人物。
这回,他是不该说的也漏了出去,真让光渡摸到了要命的东西。
光渡明明没做什么,只是叫人撤了茶,上了酒,两人良夜小斟几杯温酒,再宛如老友般说上几句过去西凉府的旧时旧事,气氛很好,事后回思,药乜绗自己也纳闷,他明明酒量很好,也不是没吃过没见过的愣头青……
光渡:“药乜家主,你什么都还没出力,便想着管我要东西了,你不喜欢做亏本买卖,可谁又喜欢呢?”
而李元阙能撬动光渡这样的人,为他如此尽心竭力地筹谋,这只能说明,李元阙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的简单。
药乜绗看到那个笑容,几乎就明白了,光渡此刻什么都知道,他心里的算盘都被光渡尽数看穿了。
药乜绗叹息道,“只是如今上了你的贼船,到时候皇帝召集西凉府、宣化府两城之力,我怕是要提着脑袋,为你做一回内鬼反贼了。”
光渡闻言,竟然笑了一下。
但他怎么就问啥说啥,这么配合呢?
“有你在中兴府朝局中央替他筹谋,李元阙不止事半功倍,更可以四两拨千斤,以微弱的本金,撬动本不可能撬动的人、拉拢本来毫无希望的人,你再努努力,我相信即使有一日,你告诉我这江山兵不刃血地易了主,我大概也不会太意外的。”
“好好,最后一个问题。”药乜绗追问,“黑山劫你那次,你没有直接向皇帝揭发我,除了用它做今夜的威逼利诱外,你真的……就没有别的原因了吗?”
药乜绗心中快速盘算,面上却依然摆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光渡大人,你可真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只是兹事体大,我还要仔细思量……”
不过他看着光渡苍白的脸色,还是依言起身。
而药乜绗已再无跃跃欲试敲竹杠的心思。
这位王爷武威浩荡,在民间颇得民心,边疆一带尤甚,这些事情确实不假,可李元阙暗中这一面的手段,却如此果决很辣,自己对他的判断原来都有所偏颇。
“我很好奇,李元阙到底许诺了你什么?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还不是怪他自己好色。
光渡微微一笑,“药乜家主,成王败寇的道理,你比我更懂,若上我的船,只有损害而毫无回报的话,你本也不会这样轻易屈服。”
他轻描淡写地制止了药乜绗的坐地起价,然后转移话题道:“不如我们先来聊聊,你西凉府今年的粮、马、银收成,以及你这次来中兴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