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招攻心之术,残忍又狠辣。
光渡拉起都啰耶,替他擦了擦眼泪,“别哭,接下来我的身边,靠你了。”
虚陇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每一步算计,都被人领先一步的感觉了。
虚陇更是积极劝说皇帝,用宫刑把光渡彻底留在后宫里,可是皇帝最后还是被这个男狐狸精迷惑了,一年后,不仅将人从后宫放了出来,甚至送进了司天监。
哪怕皇帝之前并不好南风,都特地叫人多拿了件衣服,亲手披在了光渡身上。
“……我……说。”那人满脸肮脏的血污,可那双眼睛却很亮,遥遥朝向主位的方向,里面的愤怒、怀疑和震惊一览无余。
乌图跪在地上,眼中却藏不住怨恨,“奴才按陛下旨意,只是光渡大人见到人头那一刻,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他想,或许下一个就是自己被拖上去了,他不怕死,如果他死前,能对这些同袍说一声自己没有叛变,更没有出卖过西风军,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信他?
最后一个都啰燮,受凌迟之刑。
虚陇逼他,皇帝看着他,光渡夺过刀,送都啰燮上路。
……只差那最后一个。
他想到了都啰耶唯一血脉相连的兄弟。
他是李元阙的士,他忠于西风军,不曾有一刻背叛过。
华台之上是美酒,是珍果,是美人。
如此公开场合的亲密,自然加倍惹人侧目,而皇帝本就是希望光渡美貌的名声传到外面,行动间更是不加遮掩。
刑场之上,都啰燮最后看向光渡的目光,是那样的平和。
而从宫外入手的调查,同样毫无进展。
直到死,都没有任何人招供出他。
都啰燮从未疑过他,也从未怨过他,只有淡然的告别,和无声的托付。
那时光渡才从私牢里出来不久,腿上断骨还没长好,来来回回都要人搀扶抱着,他被抱到皇帝身边坐着,穿着江南来的丝绸,少年身形纤薄,像一只美丽温顺的雀鸟。
……
他的同袍拼死护住了他,让他成为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他都不曾招供光渡。
乌图扑通一声跪在光渡脚下,重重地向光渡磕头,说不出一句话。
……
听起来太过于顺理成章,找不出一点可能和李元阙有关联的关系,像极了只是倒霉被牵扯进宫中哗变的无辜者。
——如果光渡是李元阙的人。
光渡不明白,为什么不揭露他的身份?难道活着的人,受罪的人,都对他没有一点怀疑吗?
光渡说完这一切后,他摸了摸都啰耶的脑袋,都啰耶抱着他的腿,一点声音都没有。
皇帝皱着眉,看到了乌图脸上的伤。
里面许久没有动静,房门被外面等候着的四个暗卫轻轻敲响。
这干净利落的灭口手法,似曾相识得令虚陇心惊,几日后,虚陇便找机会闯进宫中,给光渡灌了毒药,哪怕因此生出了与皇帝的隔阂,虚陇都不后悔,他要皇帝从此稳稳拿住光渡的性命,叫光渡不敢生出反叛之心。
没有人知道,光渡佞臣的皮下,藏着怎样的心。
张四虽为他所用,可光渡一开始,就计算着合适的适合,取他的命。
那人得到了说话的机会,堵口之物被取了出来。
光渡坐在皇帝身侧,木然的看着不远处的袍泽,一个个被如牲畜般宰杀。
“这……当然不是。”乌图挤出一个笑,“光渡大人教训奴才,本是奴才办事不力,笨嘴拙舌,才惹得光渡大人不快。
可是最后出口的,只有沙哑的嘶吼,“狗皇帝,窃取皇位的逆贼,你不得好死——”
如果这戏班子里能活下几个,落到他手里,他有很多办法让他们开口,只要有一个人指认光渡,他就有调查的切入口,定能将光渡连根拔起。
但他知道都啰耶哭了。
光渡活着从地牢中出去时只剩一口气,养了许多天,但时日尚短,还没有恢复元气,于是这样脆弱的模样,几乎一眼,便能让人心生怜悯。
“那你的脑袋是怎么回事?看到张四的人头后,他把你打了?”
所有能证实光渡身份的人都死了,虚荣后来越想越心惊,在皇帝亲自接走光渡后,虚陇回头去刨了坟坑,将所有戏班子的尸体挖了出来,再一一亲手验过。
从此他的魂魄血肉,永远刻上同样的烙印。
衣香云鬓,体面干净,而对面行刑台上被推上去的人,犹如被宰杀的动物,即将被迫上演一场残酷的表演,毫无尊严。
那么李元阙的铁鹞子,在受尽苦楚后,猛然见到自己的同伴锦衣玉食,端坐在敌人身边备受宠爱的模样,会是什么反应?
所以行刑之日,虚陇极力劝谏,皇帝带了光渡同去。
虚陇将一个受尽折磨的铁鹞子拎到台上,“最后给你个机会,看看上面的人,有没有什么要说?若是供出同伙,就饶你一命。”
乌图连忙谢恩,却见皇帝脸上露出一点畅快颜色,“光渡这几年长大了,有时连孤也捉摸不透他了,他这次竟然如此害怕……呵,看样子,仍然还是个孩子。”
乌图收敛了神色,“光渡大人当场惊至昏厥,常太医施过针,醒过来后,光渡大人看到陛下指派的暗卫,说不习惯身边有五个人看着,这才大发雷霆,对着奴才摔了个瓷瓶。”
“乌公公?”
光渡缓缓抬起头,“兄弟们的仇,我每一件、每一人都记在心中,片刻不敢忘却,今日的张四亦在其列,他早晚都必须死,如今只是提前了这个时间,但都啰耶补了进来,我因祸得福,不算孤立无援。”
皇帝沉默片刻,“你做得不错,回去找个太医看看伤吧。”
翅膀还没硬,那便仍在掌控之中。
乌图看着皇帝的脸色,心中想的却是光渡最后的话。
“——快了,该报仇的,已经都在路上了。”
“只剩下最后这一个了。”
最后的一个,就站在面前。
第92章
皇帝在案前批阅奏折,乌图则弓着腰站在皇帝斜后方,在这个距离,无论皇帝是想喝茶还是要磨墨,不等皇帝开口,他都能随时察言观色,及时伺候着。
低眉顺眼的太监,胆小忠心的形象,乌图想,他已经是这座殿中,皇帝最不需要警惕的人了。
只是……
乌图在为皇帝添茶的时候,才借这个机会抬起头,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离皇帝稍远一点的地方。
……连房梁上都趴着人。
在看上去毫无威胁的乌图的陪伴之下,皇帝在室内的宫殿中,都布置了森严的守备。
更别说想进入这座宫殿,要经过层层的检查,哪怕有通天手段混进皇宫,都别想来到皇帝三米之内。
毕竟皇帝是逼宫夺权的,他清楚知道该如何突破这座皇宫,为了避免其他人复制他的路,他率先亲手堵死了这条路。
尤其是这段时间以来,皇帝身边人只多不少,防卫尤其谨慎。
可是通过茶水盘递过来的纸条,还是让光渡乱了心绪。
这番回应俱在光渡的预料之中。
光渡大人如此不配合,他们既要执行皇帝的命令,却也不愿彻底得罪这位皇帝面前的红人。
光渡借故发作,怒喝道:“让你进来了吗?滚出去!”
光渡失手摔了茶杯。
“这是喜事,孤怎会不允?算起来,你孝期已过,家中虽有妻,却无一子,既然已出孝,便正好纳进新人,开枝散叶。”皇帝大笑道,“若是寻常女子你自己便能做主,求到孤这里来,可是看上了哪宫的宫女?”
比如说,这两个月中,皇帝招进了许多世家子弟的年轻儿郎入宫,充作宫中禁军。
以及……那位新得宠的嫔妃,在侍奉皇帝的时候,也能近身。
皇帝对白兆睿极为信赖,不仅让他掌管着京郊左金吾司,代管另一处军司,还让他掌管了皇宫禁卫,而白家这一代的另外一个子弟——白兆丰,也同样得到了重用,年前皇帝本打算是将他升到外面去做将军,如今也改了注意,指了他亲自担任皇帝的禁卫之首。
在皇帝将张四人头送给光渡的第二天,光渡果不其然称病,告了假,没能在朝上露面。
趁着皇帝高兴,御口吩咐要奖赏他时,白兆睿话锋一转,竟然真的要了。
他这个没根儿的家伙是一个,光渡大人是一个。
要每日记录光渡大人每天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每天两次,都有宫中专门的人来取,这个任务,倒是可以理解,虽然琐碎,但也不是太难。
白兆睿也是能来到皇帝近身处的臣子之一。
“宫女皆为陛下之人,臣怎敢妄想?”白兆睿磕了个头,“她不过是中兴府一介商女,出身低微,因与礼不合,臣又是实在喜爱她,不愿委屈了她,才求到了陛下面前。”
他的师父卓全公公在去年药乜氏嫔宫殿起火的那夜死后,皇帝将诸事交给了乌图,是因为他用着顺手,且心细如发,伺候得当,二来就是看中了他重情忠心的特点。
至于去年城郊之战,白兆睿对上李元阙的失利,皇帝已经不想去计较了。
乌图昨天便已与光渡提过此事,接下来需要些时间,将手头知道的世家子弟都整理成名单,偷偷送出宫,递给光渡大人。
直到白兆睿在皇帝面前的话,传进他的耳朵。
但乌图并不像卓权那样自幼跟在皇帝身边,时间尚短,皇帝对他的信任,终究还是有限。
而白兆睿磕了个头,满面笑容地报出了那个他最不愿在此时听到的名字,“臣便先替宋氏商行的小宋娘子,谢过陛下厚恩了!”
他们觉得不容易,光渡同时也感到了举步维艰。
乌图不敢乱看,生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重新垂目敛袖,做回一副唯唯诺诺的奴才模样。
而皇帝的命令本身,就足够煎熬。
唯有昨夜,或许皇帝是为了给光渡施以压力,虽然召了那位嫔妃一同用膳,但坐着看了一会,最后还是兴致缺缺地打发她回去,自己独自歇在太极宫了。
黑山一战,皇帝经年豢养的死士死伤惨重,新的还来不及培养出来,只好将世家子弟招进皇宫禁军,扩招了一倍编制不止。
若是往常,光渡肯定第一时间与宋雨霖见面,搞清楚自家妹妹这段时间的这些匪夷所思的动作,到底是想干什么?而不是这样音讯隔断,无法干预,无法沟通,只能猜测和被迫等待。
当然,这里面也有皇帝不喜太子的缘故。
那么在皇帝眼中,白兆睿既然在李元阙手下吃了那么大一个亏,又因为李元阙颜面尽失,白兆睿因此成为了最不可能投到李元阙那边的人之一,皇帝看得算准,也确实会拿捏人心,毕竟白兆睿心高气傲,一朝遭此挫折,心中也憋着气,怎会不想从李元阙这里一雪前耻?
皇帝一直对自己这个儿子不满意,在太子去年主动接触过光渡后尤甚,只是皇帝子嗣稀薄,没太多选择,皇后又毫无过错,皇帝在朝中,仍有仰仗皇后父亲细玉尚书的地方,倒也不便轻言废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