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众人一下子静了,迅速探过眼色,就低下了头。
光渡是不该说。
“内中不稳,外敌才会觊觎,我们这位王爷,如此神出鬼没,难道我们做臣子的,就不为陛下忧心吗?”
争吵继续加温,光渡站在细玉尚书身后半步之处。
这不就是直接逼着李元阙撕破脸面,拥兵造反吗?
光渡夸了几句司天监的老上司,才接起皇帝的话头:“臣在司天监时,见同僚中能人辈出,臣相信无论陛下钦点谁继任,其人都会为陛下竭尽全力,尽忠尽职。”
可皇帝还是咬着牙,露出笑容,“王爷又立大功,当立刻赏赐!别的事情或可再议,但这件事,决不能拖。”
细玉尚书道:“王爷立下如此大功,皇帝该当亲自召王爷回中兴府,当面嘉奖勉力,昭示皇天威德。”
下朝后,皇帝召来心腹开小会,光渡第一次获得站入殿中的资格,可是他始终不发一言。
然后要做什么,累累史书,已经昭然若揭。
其中许多年轻子弟城府尚浅,心中仰慕李元阙武威多时,一直憋着不敢说,药乜绗给了他们机会,喝到真心流露时,甚至好几个都表示自己愿意从左金吾司潜逃,前往西风军效忠。
如今李元阙不仅掌控边疆,还又新添一城东升州,这许多年来,他治下一块铁板,皇帝的人根本插不进手。
若是把李元阙逼反,怕是夏国境内,接近半数的城池皆举反旗,到时候别说设鸿门宴将人诛杀,西夏国都会直接爆发内战。
没有人敢随便接这句话,一时殿内陷入古怪的安静。
“光渡,你怎么看?”
皇帝看向始终沉默的人,“你说,孤该叫李元阙回来吗?”
第95章
随着皇帝的点名,这座殿中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向了光渡。
按理说,今日所议之事完全在工部管辖外,皇帝带光渡进来,本身就已经代表着一种新的变动。
权力场的水面上每一点细微的波澜,水下都是滔天的浪涛。
兵部尚书今日却连进殿的资格都没有,当然,因为李元阙的存在本身,就将兵部架空至形同虚设,虽然有这个原因所在,但看上去毫不相关的工部尚书,却在桌上坐下了。
而如今,皇帝亲自开口,要光渡说话。
几位老臣心中迅速收好眼中的惊异,心中做着各自的打算。
这位光渡大人,是会提议该继续和蒙古维持联盟,还是借着李元阙回归一事,再做文章?
或者更近一步。
他是该支持细玉尚书的提议,策划一场鸿门宴,还是反对?
皇帝抚掌而笑,“此计进退有度,着实甚妙。光渡,你可真是没叫孤失望。”
可光渡再次反转,“他若是不敢回来,反而是陛下的机会,西风军行军疲惫,刚从前线班师,粮草军备已尽是消耗殆尽,比不得陛下的兵休养生息多时,他仓促迎战,反而是我们的机会。”
户部尚书拟封李元阙赐赏,愁得一夜都没睡,连夜拟了十几个方案,依然拿不准皇帝最准确的意思。
主和的礼部尚书,紧绷的背脊松懈下来。
“而陛下,也只需要看他到底回不回来。”
简单几句寒暄后,户部尚书便隐晦提起,光渡闻弦歌而知雅意,轻声说了句“类如曹相”后,独自迈入大殿。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以为光渡是在劝谏,心中吝啬地给出赞扬,光渡虽然是个年轻气的,但至少没有像朝廷上的那些愣头青一样,做事如此大火气。
礼部尚书已经懵了,但他这种老狐狸,已经品出几分光渡的用意。
翌日上朝时,他特地等了光渡,终于在光渡出现在宫门前时,他才“正好”从马车上下来,与光渡一同入宫。
只从昨日看来,光渡对皇帝于此事上态度和心思的了解,显然远超出于他,而这件事要命,他确实需要从光渡这里,探探皇帝的意思。
“陛下不如赐以厚赏,召李元阙回中兴府犒赏,接下来,就只看李元阙会如何做。”
皇帝要一个个听过他们的意见,是真的在思考揣度,还是他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
皇帝的表态,让光渡确定了他没有对皇帝判断错。
而那些有手段的老将,又与李元阙的外祖父交好,皇帝不信,已经搁置许久,双方怨念已深,嫌隙难解,难以所用。
皇帝内心对李元阙个人武威,是非常惧怕的。
或者说,至少以他现在资历,这么做无疑于自我逐离。
即使是他心中已经做出决定,皇帝也需要一个人,来替他将他心中的话说出来。
早在朝会之时,光渡不发一言,却已经在心中推演李元阙在面对来自中兴府的试探后,会做出怎样的回应?
细玉尚书转过头,眼中精光闪烁,快速打量着光渡。
这话中的意思,便是先按下了。
只看皇帝的态度,再看如今户部尚书都与之攀谈的模样,便知道西夏朝内的格局,正在变化。
光渡被皇帝点名,这场合与站在朝会上不同,唯一不能做的便是站在中间打太极。
他只是想看看这些人心里都在想什么,皇帝素性多疑,又重名声,如今更是风吹草动,便是草木皆兵。
户部尚书与光渡并肩而行,其他百官都落了数步,虽说最近朝局变幻莫测,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如今,皇帝给了光渡机会,让光渡来担任自己的喉舌。
……
光渡恭恭敬敬地向皇帝拱手道:“如此一来,李元阙无论是进是退,陛下都无损贤君之名,更是留有后手,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陛下才有更多选择。”
……皇帝也可能是在明知故问。
就是这位容貌极美的工部尚书,已经在如此惊人的年纪,逐渐逼进了最中心的位置。
皇帝眼光一直盯着光渡,带着欣赏,“你继续说。”
“陛下胸襟非凡,在天下面前昭示仁君之风,那么,李元阙无论来不来中兴府,他都比不得陛下因此事传出的贤名,若他拒不受过于封后的赏赐,陛下可命翰林着墨,宣扬其忠正为君,王佐之德,李元阙受此贤名,他日若还生出反心,那便是辜负圣心,他不占情理,亦不占法理,天下翰林学子口诛笔伐,便是民心不向。”
细玉尚书难得和颜悦色,主动给光渡递过台阶,“可李元阙若受封,那岂不是让陛下白白送出如此封赏?”
他最关心的,是李元阙是不是要反了,什么时候反,怎么反。
话说到此,光渡怕是要主战了,礼部尚书心下叹息,将目光移开。
最后出门第二天上朝的时候,他袖子里揣了三个拟成的折子,每个折子的封角,都有一个不相同的标号。
“这便是此计的第二着了。”光渡语速不疾不徐,从脸上看不出情绪,年纪虽轻,却也修成不动声色,“李元阙若领厚赏,又不来中兴府谢恩,那便着人宣扬他狼子野心,目无君主,败坏他如今的好名声……毕竟此时,西夏内外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陛下与王爷,此民心之争,不可不争,陛下。”
“回来,也无需惊慌,陛下虽然没有万全准备,可他李元阙又如何?他更是毫无准备,他敢回来,便说明西风军不敢动手,那么他只身进宫,诚如细玉尚书所言,便是最大的机会。”
户部尚书站在原地,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怎样应对蒙古的索取,对西夏的未来更有利,光渡知道,这不是皇帝现在最关心的。
天子怎么会有过?也不该承担任何的恶。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
一个推崇孔孟、尚文治的皇帝,本就不擅作战,而他信重的武将,在李元阙面前又实在不够看——去年城郊之战惨败的阴影,皇帝至今没有摆脱。
今日户部尚书的太极从朝上打到朝下,两种选择的利害都陈述,一拿主意就惶恐不知、仰望圣恩了,他可以这么做,但光渡不能这样做。
光渡抬起头,“李元阙如今士气高涨,人心所向,确实锋芒毕露,不予以之硬碰……陛下须做好齐万全的准备,再谋其他。”
可是光渡却话风一转,“但或许,必须可以把李元阙叫回来。”
比起昨日朝上的群臣哗然,今日朝会之上,在户部尚书宣读封拟奏折后,朝上诸臣安静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除诸多封赏之外——更有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1)
在户部尚书的备选中,光渡挑了那个给李元阙封赏最重的,如今从众人的反应来看,确实不错。
第96章
转眼便是数日过去。
李元阙在朝廷上掀起的波澜,似乎只震荡了那么两三天,便若无其事地淡化成朝间议事时,一个只需一笔带过的无关项。
但所有人都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于无声处,睁大眼睛盯紧了朝局的每个变化。
皇帝重脸面,好声名。
是以光渡那日的提议最是合他心意,就连户部尚书那样厚的赏赐、和一个臣子不该拥有的荣耀,皇帝表面上都欣喜赞叹,照单全赏,还在朝廷上当众肯定了户部尚书的拟单,在面子上做到了无可指摘。
厚赏与封赐,皇帝派使者送入李元阙的西风军中。
不日,使者飞信归,“王爷不敢受赐,但深感君恩,愿面面见拜谢,已在中兴府返归途中。”
朝廷之上,皇帝状似欣喜道:“妙极,叫宫中好好设宴,孤要好好犒赏我夏国的大功臣!”
而当日下朝后,他特意留下光渡,“你的计策,果然是妥善的。”
一切尽如光渡所料,如此重赏之下,李元阙无论授还是不授,于情于理,都该回到中兴府拜谢君恩。
光渡望定皇帝,“陛下,可做定打算了?”
到时候卸甲入宫,若要动手,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皇帝沉下眉目,“……等到宫宴那日,孤先试探于李元阙,再做决定。”
可光渡从皇帝的眉眼中,看出了杀意。
于是,他便知道了皇帝的决定。
也非常看好她即将按照药乜绗吩咐去做的下一件事。
如今的白兆丰,全然没有之前要扬言要娶小宋娘子那时的锐气,像是一块明亮的宝石,骤然认了命,黯淡了下去。
白兆睿进宫时在见到皇帝之前,还特地把乌图拉到一边,与他袖中塞了一些金瓜子,乌图推脱一番便收下了。
这是神明选中之人,天命所向。
这一瞬,皇帝有一丝疑惑。
这一笑,皇帝瞬间就忘了自己方才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