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煦没有移开目光,淡淡地回答:“习惯了。”
习惯于给那个人调弓,习惯看他在赛场上矫健的身影。
他总在盛恕背后看着他,大约也正是因此,才能为他调出那么合手好用的弓。
前方的黑发少年正在瞄准,动作标准而到位。
季明煦印象中,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盛恕射箭,甚至也很久没有见到对方了。
最后一次见面时,盛恕非常艰难地抬起手,用无力的指尖帮他抹去眼角的泪。
“哭什么呀,”青年笑容依然爽朗,“把你的眼泪都留好了,然后等拿到奥运金牌,站在领奖台上升国旗的时候再让我看见你哭吧。”
可惜因为种种原因,直到季明煦由于一场车祸身亡,他也没能如盛恕期待的那般夺冠。
然后他穿进书里。
能重来一次的青年运动员从头开始,不分日夜地训练,终于在奥运赛场上,拿到了自己期待了两辈子的那枚奖牌。
他站在领奖台上,国旗在身后飘扬。
巨大的自豪与满足感之后,季明煦心底还有一丝难过。
他想,自己终于做到了。
可是,那个人没有看见。
“铛€€€€”的一声,羽箭没入靶心。
季明煦想,如果那个黑发少年真的是他,就好了。
盛恕已经收好了弓,站到他面前。
少年的凤眼微微弯起,里面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真是太谢谢你啦,”他笑得灿烂,心里闪过种种可能,最后选择了与季明煦初见的状态,想要同他握手。“多亏你,这把弓比原来更好用了。对了,初次见面,请问你是?”
“季明煦,如果以后还有需要,随时可以找我。”
“好啊,”少年笑起来,收回了手,随手拿来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状似随意地问:“旭日东升的旭?”
“和煦的煦。”
季明煦如实回答,却在与少年笑意灿然的眼眸对视时,感觉这个问题是故意为之。
还是卫建安上前一步,对盛恕说明来意:“盛同学是吧,他是国家射箭队的季明煦,我是卫建安。”
“我们两个这次来找你,是想问一问,你有没有进市队的意向?”
“市队吗?多谢你们的好意,但我现在拿不定主意,还给不出答复。”盛恕委婉地说,“我现在在这里练习,只不过是因为下个月有一场非参加不可的比赛而已。”
“比赛?”
“同学之间的,30米射准。”
卫建安听见是同学之间的,兴趣随即低了一点。
盛恕倒是面色如常,爽朗地一笑,看向面前两人。
“不过你们来都来了,只问这么一句多亏得慌呀?”
少年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尽是对于切磋的浓浓兴趣,即使对面站着的就是全国最顶尖的射箭运动员,也没让他退缩分毫。
盛恕的答案有点出乎意料,但是在他的眼神之下,卫建安也动了相似的心思,用余光看向季明煦。
既然来都来了,这里又是箭馆,对手是他觉得很有潜力的新人,他也觉得什么都不做,实在是太可惜了。
“那么……”盛恕举起那把刚刚调好的弓,朝赛道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先来一场吧。”
陆争端着瓜从休息室走出来时,正听到这句话。
他有些骄傲地想:有大佬做教练算什么?
他们小盛,可是有现役国家队的队员做陪练呢!
一个月后的比赛谁输谁赢,现在可说不准。
第8章 抉择
“不愧是国家队啊……”
几轮比完,盛恕放下手中的弓,感叹了一声。
以他如今的状态,还比不过国家队的队员,双方差距不小。
在由世界冠军季明煦屈尊做裁判的情况下,他和卫建安总共进行了四轮比赛,除了第三轮盛恕扳回一城,非常幸运地平了一次后,其它时间都没有赢,最终被卫建安轻松先行拿到六分。
卫建安解下身上的护具,神情中的激动与兴奋还未完全褪去。“你真的是不久前才拿到弓的吗!完全不像啊!”
“只要再练一阵子,进你们燕京的市队肯定不是问题。这么好的天赋,你不走职业真的太浪费了!”
盛恕笑着摇了摇头:“我还没想明白呢,但目前确实没有这个打算。”
与之前委婉的说辞比起来,这已经是一个明确的拒绝了。
卫建安闻言,微微有点发愣。他其实真没觉得盛恕会拒绝。
他学射箭也近十年了,很清楚一个人如果喜欢射箭合适什么样的表现,盛恕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
或许盛恕自己都不清楚,但是身为局外人,旁观他射箭的时候,能从他身上感受到对射箭的炽热的爱。
卫建安没想过一个这么爱射箭、甚至比自己还要深几分的人,会对市队的邀请说出拒绝。
他还没说出点什么,季明煦已经先上前一步,手抬了起来,像是下意识地要去要拉住盛恕的衣角一样。
“射箭是我的爱好,但我不想把它当成职业,有什么问题吗?”少年的声音清脆,笑吟吟的,在季明煦的目光下,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季明煦忽然觉得那声音很冷。
他顿了一下,收回了手。
“抱歉,是我失态了。”
“没事,”盛恕笑得很阳光,“你们能来邀请我,我也很荣幸的。”
卫建安很快收拾好情绪,回应着他。
“竞技体育太苦了,你不想走这条路都能理解。当做爱好不也挺好的吗?闲下来就射射箭,放松一下心情。”
盛恕配合地点了点头,手却在身侧不自觉地攥紧。
他不怕训练的苦的。
那条路他走过一次,毫不后悔,再走一次,也绝对不会反悔。
只是有了过去的阴影,尽管有所好转,但他在赛场上的状态还是会有瑕疵。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适合继续射箭。
如果不适合的话,只是当个爱好,或许也挺好的。
可他还是很想站在赛场上,想要继续射箭。
想要赢……
“别聊啦!”陆争从休息室探出头来,“都比完了,就来吃点西瓜吧!”
“好的!”盛恕立刻回过神来,应了一声,然后三人沉默地往休息室走去。
陆争拿来的西瓜冰得恰到好处,在夏天吃上一口,简直觉得整个人都跟着凉爽了起来。
“小盛过两天有个挺重要的比赛,是和大他一届的学长比,那人据说还差点就进了市队,”陆争一边吃一边说,“要是可以的话,两位大神能不能帮他看看还有什么能进步的地方?”
“行啊,”卫建安倒是爽快答应,“反正我们今天是在休息日过来的。”
虽然邀请加入市队的请求被拒绝,但卫建安也可以理解,并不很是在意,他咽下嘴里的西瓜,诚恳地接着说。
“小盛的动作和我还是有些差别的,要是我来说可能不太准确,我尽力而为吧。不过这套动作和明煦的倒是很像,你能看出来点什么?”
季明煦和盛恕的动作确实是一套€€€€他俩毕竟师出同门,那几年盛恕还给他单独开了不少小灶,两个人私下练习。
他仔细思考了一阵,实在挑不出毛病,给盛恕提了几个注意事项,然后叮嘱道:“练习的时候也要注意身体,如果只有昙花一现的话……太可惜了。”
“这个没问题,我前几天刚做完体检,身体倍儿棒!”盛恕吃完一块西瓜,拿纸巾随意擦了擦嘴,笑着跟他们比起大拇指。
方才的一瞬失态已经从他身上彻底消失,仿佛那只是旁人的错觉而已,盛恕还是那个笑容可亲的射箭爱好者。
时间飞逝而过。
盛恕在室外射箭场连着练了几天。
赛道长度为三十米时,靶纸就换成了80全环的靶子,周围的环境也不如室□□箭馆那样平静。
噪声很多,偶尔有风吹过,但习惯之后,盛恕已经能把控得很好。
他调好瞄准器,培养舒服手感,再过一天,就是那场能决定命运的比赛。
比赛前一晚上,盛恕和陆争出去吃了顿饭,回到狭小的出租屋里之后,又分别收到了卫建安和季明煦发来祝好的消息。
上一辈子,每逢重大比赛前夕,其实也是这个样子。
盛恕能收到来自队友的、教练的、和没能出征赛场的伙伴们的来信,然后肩负着他们的信任,代表着国家参加比赛。
一晃眼,就这么过去了好几年。
自从盛恕病倒后,这是他第一次感受这样的氛围。
他放下手机,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弓。
修长的手指滑过弓身,感受着上面传来的微凉温度,盛恕微微抿嘴。
那天见过季明煦后,他想了很久。
他清楚的记得当时季明煦眼底的失望。
来自自己后辈的那个眼神就好像在质问他:明明是你带我走上射箭这条路的,但是为什么先一步离开的人,会是你?
你真的就不喜欢射箭了吗?
盛恕深吸一口气,打断了回忆,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他皮肤很白,手背上分布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乍一看上去,确实就是什么都不干的小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