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恰到好处的和煦。
应灏和应湛靠在沙发上,中间隔了点距离。一致的双眸一致的视线,一致地紧盯着那扇被关紧的门。
隔着门板,似乎能看到乔谅和季疏礼交叠的影子。
应湛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沙发上敲击。
应灏把连帽衫的帽子盖到头顶,目光从白发间隙直勾勾地凿出来。
时间在静默的等待中被拉长。
季疏礼总是会想起从前。
夏天槐树下推着自行车走过的乔谅,穿着蓝白夏季校服,身材高挑清瘦,有些过于单薄。
等看到季疏礼,乔谅会主动抬起手,“老师,早。”
或者,“老师,再见。”
隔着一条窄窄的街道,他们总会这样相遇,在清晨的阳光或者夜晚的路灯下。
等到乔谅和季疏礼熟悉起来的时候,偶尔会有特别的礼物。
乔谅骑着车叮叮响着铃靠近,路过的时候扬起一阵清爽的风。
校服外套有时被吹起,有时被风灌得鼓鼓囊囊;有时季疏礼怀里会收到他路上看到的一片叶子、一朵花。
多可爱的孩子。
他处境不佳,但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
他永远是征服生命的人,永远在往前走,身上有一种明亮无比的锐气。
现在看到他年少的锐气近一步蜕变,季疏礼本来该感到骄傲。
但如果这是用更惨淡的生活和磨练换来的,季疏礼则会感到遗憾和悔恨。
男人比乔谅年长许多。
宽阔的肩膀高大的体型,彰显出一些略带强势的压迫感。
他心脏被一阵热流裹着,尽自己所能地安抚乔谅,手心轻握着乔谅的手。
“很棒了。”
他说。
“能走到今天,已经很了不起。”
手心里的手清瘦冰冷,骨节分明。
能透过肌肤和血肉,感受到骨骼结构。
季疏礼又开始对心中的情绪感到陌生。
“我同情你的遭遇,但并不觉得你可怜。你克服了所有难关走到现在,你哥哥看到你今天的样子,一定也和我一样感到骄傲。”
乔容离开了。
谁还能照顾乔谅呢?
理智告诉季疏礼,乔谅已经不是小孩子。
也许并不需要他这样袒护安慰,更过了需要照顾的年纪。
但季疏礼看着乔谅微乱的黑发,仍然能感受到胸腔中涌动的水流,一浪一浪地在心脏拍打着。
他注视着乔谅。从乔谅清澈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表情让他感到有些陌生。
乔谅也在看他。
他一双眼睛恹恹下垂,乌黑的凝滞气息似有似无地围绕他。
“谢谢老师的安慰,但类似的话,我已经听别人说过。”
季疏礼:“啊。”
风吹过,桌面上的文件被翻动,纸张的声响轻微。
是让人觉得有些安逸的氛围。
乔谅:“我无数次回复过他们,我是思想成熟的成年人,不是一个可被掌控的,软弱可以摆弄的玩偶;更不是倔强缺爱,满足谁拯救欲的角色。”
“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们不都这么觉得吗?”
季疏礼微微眯起眼睛,声音带着些成熟的宽和,冷意藏在声线里,“‘他们?’都有谁?”
乔谅只是推开他,黑发落在眼皮,一张脸清隽锋锐,声音很淡。
“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当我向谁投注期待,总得到失望的反馈。居高临下看着我的人太多了,他们说喜欢我的时候,难道不是因为我有一张好看的脸,还算不错的天赋,又同时兼具一些顽强不屈,可以满足他们征服欲的性格特点?”
季疏礼皱眉道:“阿谅,我不是他们。”
乔谅迟钝停滞一秒,道:“我只是很难不去这样想,抱歉。”
沉寂。
“成年人的爱总是各取所需,如果老师将我视作孩子,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回馈给你的了,所以我对此感到抱歉。我筋疲力尽,不想再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注视谁。”
季疏礼眼神有些复杂。他能够有所猜测,乔谅在乔容的离开后,大约也经历了几段并不顺遂的感情。
他可怜的孩子,抱着希望让别人走进他的心房,却收获了一场又一场让他疲惫的破坏。
倘若那些时刻,季疏礼能够陪伴在他的身边就好了。
他会安慰他,抚慰他,会让他的孩子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爱在等待他。
他低声道:“你变化很大。”
乔谅略微挑眉,又很快将那点细微的弧度压回去,抬眼,“老师对我失望了吗?”
“……”季疏礼摇头,“不会。”
乔谅视线转移,看向窗外。
绿植摇曳着,光影在雪白的墙壁上晃动,他轻笑了声。
“本来想说,对我失望也没关系,我并不活在谁的期待里。”
乔谅说着,微微一顿。
“但是……”
他半抬着狭长黑眸,清朗眉眼轻蹙,静静地望着季疏礼。
阳光这么巧妙地穿过百叶窗的间隙,落在他的眼中。
极深的黑在光线中都有了淡淡的蜜糖色。
在他的沉默中,时间流逝的滴答声都变得密集粘稠。
是蜂蜜,是糖浆,是松脂琥珀。
“其实,说完这些话就有些后悔。”
“我不想让老师察觉到我的变化。如果老师喜欢过去的我,我也应该用过去的样子出现在老师面前。”
他微顿,黑眸幽邃静谧。
“老师……”
乔谅轻声说。
“是不一样的。”
季疏礼手指收紧痉挛,手背的青筋都猛地起伏了下。
在一瞬间,他听到了血液逆流的声音。
被生活磋磨背叛无数次的他的孩子,已经渐渐变得淡漠偏执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他的孩子。
仍然对他抱有信任依赖和期待。
*
季疏礼回去的时候叫上了双子。
他心情很好,满面春风地和他们说:“今晚乔谅会来家里。”
应湛和应灏对视一眼。
季疏礼道:“我问过他想吃什么。但又总觉得,他现在面对我的时候比过去拘谨许多,也许会担心麻烦我而故作隐瞒。”
男人思忖,手指敲打着方向盘,昂贵的腕表卡在腕骨,青筋起伏下有成熟威严的气势。
他脸上带着的笑意却让这样的气势略有削减,转头,“你们和他做了这么久的朋友,应该对他的饮食口味有所了解吧?”
应湛心情诡异地和应灏对视了一眼。
应灏显然和他是相同的看法。
吃错药了吧。。
这种笑是怎么回事。完全、……
当然,口头上仍然毕恭毕敬。
“是,父亲,我知道。”
应灏也道:“他不太喜欢甜味过重的东西,在别人面前会对难吃昂贵的东西保持体面。”
应湛:“甚至会故意吃一些小众的食物彰显自己不得了的品味。”
应灏:“但是实际上他的胃口还是很大众的。”
“应该算家常?”
“是吧。不能太清淡,但也不要太重油重盐,乔谅会管理自己的身材。”
“但他讨厌做饭,更讨厌点外卖,如果没有人照顾,他会直接把现有的食材一锅炖。”
“有幸吃过一次。”
应湛那张没什么表情的死人脸都罕见露出了反胃的神情。
“只加了点盐,里面是白菜、西蓝花、豌豆、洋葱。他居然还能面无表情地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