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了定数,赵宝珠便不像刚来时那么慌了,数着指头等着月末出去的日子。
这日,赵宝珠正在那颗大桂花树下看书。春日深了,日头渐渐毒起来。北方不比益州的小山沟一年里有大半都是阴天,这才翻过年没几天,冬日堆积的云层便散去,透出炽烈的太阳来。刺目照到赵宝珠手中的书页上,晃得他眼前一片白。赵宝珠眼睛干涩,伸手揉了揉眼尾,抬头看了眼身后的桂花树。这棵树看样子是新栽的,没有后院的那颗梧桐树枝繁叶茂,挡不住阳光。
“不中用。”赵宝珠看书看的眼睛痛,回身拍了树干一下,而后又心疼地摸了摸,嘟囔道:“我每日给你浇这么多水,你就不能长快点儿?我的眼睛都快瞎了!”
他在这兀自和树说着话,却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噗嗤’两声笑。
“看,他在跟树说话呢。”
“漂亮哥哥真笨,树怎么能听懂他的话?”
两个清脆的童声你一言我一语取笑赵宝珠,又咯咯咯地笑起来。赵宝珠一愣,抬头看去,没瞧见人,却见两颗黑色丸子在院门口綴着。见他看过来,那两颗丸子动了动,清脆的声音再次传来:
“糟糕,他听见了。”
“怕什么,他必是二哥哥的下人。”
赵宝珠见那两颗丸子跟着小童的嘟囔抖动,可爱得紧,便抬了抬眉,高声道:“谁在那儿?”
听到他的声音,两道童声一滞,丸子缩了回去。片刻后,两个穿着华服的髫年少女从拱门后走出来,两人作一式的打扮,长相也像了个十成十,一左一右瞪着赵宝珠道:“你是谁?”
赵宝珠笑了笑,从树下站起来朝她们拱手:“见过两位小姐。”他随后道:“我叫赵宝珠,是负责打扫这院子的。”
听他这样说,右边的女孩转过头,嘟起嘴道:“果然是二哥哥的下人。”
左边的女孩却瞪她一眼,小声说:“哪里有当着人的面说嘴的!”
赵宝珠见这两个小人你一言我一语,有趣得很,眼睛都笑弯了起来。心想这大户人家的小姑娘就是不一样,他们村里这么大的小姑娘走路还歪歪斜斜呢,这两个就已经出落得如此伶俐。
左边的女孩子扭过头,一双杏眼看向他:“你知道我们是谁?”
赵宝珠笑了笑,又俯下身去,道:“我不知道。但见二位的穿戴,想两位小姐是少爷的亲戚。”
两个女孩子见他举止尊敬,将她们当大人一样对待,皆是欣喜,面上也带上了笑,右边的那个主动道:“我是叶淼。”接着指了指身边的女孩:“她是叶宁,我们都是二哥哥的妹妹。”
赵宝珠被这句「二哥哥的妹妹」逗笑,弯了弯唇角,便见两个小童朝他跑过来,分别从两边朝他伸出手。
赵宝珠愣了愣,看着小姑娘白嫩的掌心,这是要他拉着?
见他不动,左边的叶宁眨巴眨巴眼睛,脆声道:“还不快点儿?”
“诶,好嘞好嘞。”赵宝珠被催着,赶紧一手一个牵住,朝院子里面走:“我带两位小姐逛逛院子,可好?”
“好。”两个女孩子齐声应道。
赵宝珠带着她们在院子里面转悠,各处景致都停一停。两个小姑娘看得有趣,如大人似的摇头晃脑品评起来。赵宝珠看得有趣。心想这两位小姐应是正在这偌大的客栈里探险呢。也幸好现在院子里的客人似乎不多,若是被别人冲撞了倒是不好。
他带两着两位小姐逛了片刻,两个一致认定墙角的小池塘最有趣。叶淼蹲在池塘边,正伸手去碰水中的乌龟,而叶宁却嫌走得累,此刻正趴在赵宝珠的背上歇息。
“哎呦我的姑奶奶,”赵宝珠一手不让背上的摔下去,另一手去勾叶淼就要落进水里的袖子:“小心袖子——”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叶淼,叶宁。”
在赵宝珠背上的叶宁顿时僵了身体,小声道:“糟了,是二哥哥。”说罢立刻从赵宝珠背上跳下来,伸手还没摸到乌龟的叶淼也收回手,腾的站起来,两人齐声道:
“二哥哥。”
院门口,叶京华站在拱门外,眉目间一片漠然,见两个女孩站作一排,淡淡道:
“快午膳了,还在这里顽皮。”
叶宁叶淼咯吱一笑,朝叶京华跑过去,一左一右靠在他身边,抬头道:“就知道二哥哥找得到我们。”
往日她们姐妹在府中玩捉迷藏时,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几个姨娘,大哥哥大姐姐,加上夫人老爷都找不着她们两个。只有这个如隐士仙君一般的二哥哥一找一个准,往往她们还没发觉,一转头,便见叶京华已然站在了那里。这让两人都默默觉得她们这个出尘俊逸的二哥哥是不知什么精怪变的,或是仙人投身,总之不似凡人。
但同时,叶京华虽性子疏冷,对府中的庶子庶女却都很好,也从不发脾气,且长相是全府上下最好的,因而孩子们都爱缠着他。
叶京华低下头,略一抚叶淼的额头:“回去先净手,再用饭。”
“是。”两人齐齐答道。
叶京华点点头,转身便要带着她们离开。然而叶淼叶宁却回过头,朝赵宝珠挥了挥手:
“宝珠,我们下次再来找你玩。”
女孩清脆的声音传入叶京华耳中,他蓦得一顿,转过脸来。
赵宝珠站在梨花树下,见那俊美出尘的公子朝自己看来,眉目微微一动,道:
“是你。”
赵宝珠多日之后再次见到这位少爷,对方依旧穿月白色绣金线的衣袍,星眸直直地望向他。赵宝珠顾不得脸红,赶忙俯下身拱手道:
“见过少爷”
第12章 伤口
赵宝珠深深俯下身,面颊通红,暗自咬牙骂自己没出息,怎得每次见了这公子都脸红。上次见了他也是心慌的利害,想是这公子贵气逼人,通身气势非凡,让他这个小山沟里长大没眼界的东西一看便被震住了。
赵宝珠深吸两口气,刚做足了心里准备想抬头,便听见那公子道:“到近前来。”
赵宝珠一口气提到中间,不上不下反倒憋红了一张脸。他无法,只得垂着头一步步慢慢移到叶京华面前,盯着男子脚上的锦绣云纹靴子。
“宝珠害羞了!”
不知是叶宁还是叶淼脆声道。两个女孩嬉笑起来。
赵宝珠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移开,清冷的声音响起,对叶宁叶淼道:“你们先回主屋去。”
两个小姑娘连声应’是’,哒哒地跑开了,其中一个在临走前还伸手拉了一下赵宝珠的手指,十足的古灵精怪。
等两道脚步声远了,赵宝珠感觉那道目光重新落到了自己身上,男子的声音从他头顶处传来:“抬起头来。”
赵宝珠咬了*咬下唇,觉得自己脸上的热度褪了些,这才抬起头。这一抬头,他便直直对上了一双形状优美的眼睛,上眼睑的皱褶浅浅垂下来,睫毛半掩住眼眸。赵宝珠才阳光下,这次才看清这位叶少爷的眼珠比寻常人略浅些,像是某种名贵的宝石
此时,那两颗眼珠中浸着淡淡的暖意,落在赵宝珠脸上,在缓缓看过他一遍后,轻声道:
“许久未见你。你负责打扫这园子?”
赵宝珠慢了半拍才赶忙回答道:“是。”他侧过身,向叶京华展示身后的庭院:“少爷尽管查看,这院子我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叶京华抬起眼,略朝院子里看了一圈,’嗯’了声,视线又转回赵宝珠脸上:“是方勤安排你在这的?”
赵宝珠一愣,随即点点头:“是勤哥哥安排的。”
叶京华睫羽微动,面上神色淡淡,轻轻点了点头。
赵宝珠看着他,眨了眨眼,旋即小心地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叶京华否定,接着抬起眼,朝赵宝珠额头上看:“你的伤可好了?”
赵宝珠又是一怔,没想到叶京华还记得这个,赶忙道:“早已好了。”
下一瞬,叶京华伸出手,轻轻抚开了他额前的头发,看到其下泛白的一道伤疤,略皱了皱眉。他这一番动作极快,赵宝珠还没来得及惊讶,叶京华便已收回了手。
“怎得还有疤?”他看向赵宝珠:“可是大夫开的药不好?”
因着他突如其来的行为,赵宝珠略微惊讶了一瞬。但他到底是个读书人,就算现在暂且给人家当仆人,骨子里却没有那股子奴性,便很快地将那一瞬的惊讶忘记了,自然地说:
“大夫开的药很好。我涂了几日伤口便结痂,就没再涂了。”
赵宝珠从小在山沟里摸爬滚打地长大,本就不是娇生惯养的性子,且深觉自己一个大男人,不好学的女儿家天天在那涂涂抹抹。待伤口好的差不多了便立即停了药,想着剩下的待到下次受伤还能继续用。
谁知听他这样说,叶京华的眉头明显地皱了一下,眉宇间出现一道浅浅的痕迹。他这张脸冷下来,那双浅淡的眼眸便透出几分冰冷,看着很严肃。赵宝珠憷了一下,眨了眨眼,小声道:
“这……要不、药我还是继续涂着?”
叶京华眉目间略微松缓,点了点头:“大夫开的药既是好的,便用着吧。”
赵宝珠顺从地点了点头。暗自里却想这大门大户的少爷就是要精贵些,自己纤尘不染便也罢了,还看不得下面的人脸上有疤。赵宝珠不禁想起幼时乡里间编排京城中人的那些话,村里的长辈尤其爱说那宫里选娘娘,都得先验过身,从头到尾不得有一丝那些个疤啊痣啊的,现在看来这话也不全是空穴来风。一个家里开客栈的富家公子已是这般,那皇宫定要更严苛些。
赵宝珠暗自在心底编排一番,抬起眼,却见叶京华正看着他,唇角啜着一点笑意。
赵宝珠被他笑得心里一突,忽得有些心虚,没来由地感觉叶京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他还没来得及尴尬,叶京华便垂下眼,唇角的笑意也掩去了,轻声道:
“不用心疼药,若是用完了就去找方勤拿。”
赵宝珠没想到他竟是连这层都料到了,双颊一红,喏喏道:“我知晓了。”
见他乖顺,叶京华点了点头,似是终于满意了,道:“午时了,你也去用膳吧。”赵宝珠应了声’是’,转身便要通过庭院西侧的小门往后院走,然而他一侧过头,叶京华忽得视线一凝,出声道:
“等等。”
赵宝珠蓦地停下脚,扭头看向叶京华。见他皱着眉,看着他脸侧的一块皮肤道:“你脸上怎么了?”
赵宝珠一愣,接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颧骨最高的一处有片皮肤格外粗糙些,且隐约泛着些热意。赵宝珠恍然大悟,有些不好意思道:
“近几日日头有些毒,我晒得多了些。”
京城一入春便接连出了几日大太阳,赵宝珠老家常年阴雨,因此养的他一身皮肤又白又细嫩,竟是一点经不得晒。这庭院里又没地方避荫,遂将他颧骨处的皮肤晒得红了一大片。刚才他满脸通红时还不大看得出,现下红色褪了,便显得那块皮肤尤为突出。
叶京华久久地皱着眉,赵宝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半响后才见他抬起手挥了挥,对自己道:“先去用饭。”
赵宝珠闻言懵懵地点点头,转身穿过小门向后院走去。直到走到远处,赵宝珠才回头向后看了一眼,抬手摸了摸后脑勺。不知道是京城的富家公子们都这样,还是这位叶少爷尤为让人猜不透心思。
贵人的心思真难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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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宝珠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很快就将事情抛在了脑后。谁知隔日,在用早膳时李管事便找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手上分别捧着什么东西。
赵宝珠嘴里还叼着半块包子,就被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李管事抓着他的袖子,细细看了他的脸,嘴里’呦呦’地叹了几声道:
“看看这脸晒得,真是作孽哟!”李管事皱着眉,满眼心疼地说:“你这实心眼的孩子,日头大了也不知躲一躲,就在那日头下面生生晒着。”
赵宝珠眨了眨眼睛,囫囵将包子吞下去,道:“李管事,你怎么来了?”
李管事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给你这不省心的祖宗报喜来了!”说罢,他回过头,将两个小厮唤上来,赵宝珠这才看清他们一人手中端着件月白打底,上面勾着鹅黄色花纹的袍子。另一人手里则是端着一只玉牌,上面清楚刻着「宝珠」两个字。
赵宝珠看了两样东西一眼,讶异道:“李管事,这是——”
“这都是你的。”李管事笑盈盈地说:“少爷说了,日后叫你去书房伺候,不必再在那大日头下晒着了!”
赵宝珠瞪大了眼睛:“……书房?”这客栈里怎得还有书房?
“这在少爷跟前伺候,行头自然得换一身。”李管事说着将衣服和玉牌拿了起来递给赵宝珠,朝里间呶了呶嘴:“快将衣服换了,少爷还在前头等你呢。”
赵宝珠愣愣地接过,一下便被玉牌冰凉的触感吸引了注意力。他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牌子,见玉牌质地细腻,光泽温润,一入手便知价值不菲。
赵宝珠心头一颤,立即将玉牌推还给李管家:“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然而李管家却似是预料到了他要说什么,向右一躲,呿了一声道:“快收下吧!你退回来叫我怎么跟少爷交代?”赵宝珠登时顿住动作,拿着玉牌收也不是退也不是,李管家看他的神情,低声道:“且这也不是就给了你,到时候若是你出了府,有了别的去处是要原样退还回来的。”
赵宝珠闻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道那就好,不管他春闱中与不中终是要离开的,届时将东西还回去便是了。他小心翼翼地将玉牌收好,心想平日里得小心不要将这东西磕了碰了,又看向手里的衣服,细细看过后皱起眉,抬眼有些犹豫地看向李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