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珠一怔,接着想起来齐大夫是交代服药期间不得动气,赵宝珠见叶京华如此关心自己,很是感动地点了点头:“好,我记得了。”
叶京华笑了笑,遂放开他。
赵宝珠于是走上高台,外面阿隆开始叫人进来。
人还没进来,赵宝珠往座上一坐,随手摸到几张公文,拿过来一看,便见叶京华的一笔好字,细细写了早上他还睡着时衙门上的几项案子。其中各种情形,所诉条款,苦主姓名、面貌、家住何处全部记得一清二楚。
赵宝珠看了,心头又是一暖。这本该都是衙门上的文书,也就是程闻脩做的事。但他耳朵被咬伤,赵宝珠便将他赶回家养伤了,因而这些活都没人做。
少爷做事从来都细致入微,赵宝珠心中十分妥帖,刚开始审案子时还目光还仍不住往座下飘。
叶京华正坐在下首安静地看公文,时不时喝一口茶,虽是坐在公堂上,却如同在寻常茶楼酒肆上坐着一般,十分怡然自得。赵宝珠审案的时候,他并不出声,只顾做自己的事。因而百姓走上前来,或因着相貌注意到他,好奇他的身份,却又很快只顾着跟赵宝珠申诉自己的案子了。
赵宝珠一开始还时不时想看一眼叶京华,可几个案子下来,其他的便全忘了,眉头也蹙得越来越紧。
约莫过了两柱香的功夫,阿隆站在堂下,小心翼翼地抬起眼。
只见赵宝珠坐在堂上,背靠在太师椅上,一双猫儿眼微微眯起,面色冷白,手一下下地敲着桌子。
下边儿的人说了句什么,赵宝珠听了,眉心极具威慑地一皱:
“你再说一遍?”
阿隆心中登时一凛,面皮一紧,知道是赵宝珠又要发火了。
堂下本就抱着侥幸的心,一见赵宝珠的脸色,登时缩着脖子不敢说话了。
谁知赵宝珠最恨的就是他们的这幅小人嘴脸,一时心头便窜起火来,伸手便抄起惊堂木,高高举起——
然而就在这时,堂下一声轻咳传来。
赵宝珠动作一顿,转过眼去,便忽得对上了叶京华的目光。
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公文,单手撑着额角,一双冰雪双眸直直看着他,轻轻蹙着眉。
赵宝珠登时如同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想起这还是在叶京华跟前,心头的邪火登时熄了。
堂下人见他举着惊堂木,长大了嘴巴僵在原地。赵宝珠看着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缓缓坐了回去,改为将惊堂木’啪’得一下拍在了公案上:
“快给我老实交代!”
堂下人已被吓得屁滚尿流,也未注意到赵宝珠的异样,’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向赵宝珠磕头如捣蒜,什么都交代了。
赵宝珠此刻已然不生气了,待审完了这一桩,有些心虚地朝堂下望去,便见叶京华复又低下头看公文去了。赵宝珠细细看了半响,没打量出他心情好坏,只是接下来心里都存了个影儿,审案子的时候冷静了些,再没有发火了。
终将案子审完了,阿隆倒是惊奇,将茶拿了给赵宝珠喝,下去时又看了眼叶京华,心中恍然大悟,他就说今日老爷脾气怎得这么好,原来是在看大舅子的眼色!
高台上,赵宝珠喝了口茶,暗暗看了叶京华一眼。
见他正低着头,看不清面色,这才敢磨磨唧唧地移下座来,缓缓走到叶京华身前,小声叫他:
“少爷。”
叶京华这才抬起头来,目光缓缓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将赵宝珠拉到旁边的座上坐下,拿出绢帕来给他按了按额角:
“急得一头汗。”转而又递给他一盏茶:“喝点茶润润嗓子。”
赵宝珠见他似是没生气,心下稍安,接过茶喝了一口,重重叹了口气,道:“少爷不知,这些人太不像话,整日里偷鸡摸狗,没个正形,我实在看不过!”
叶京华看着他,睫羽动了动,眸光微闪。他坐在这儿,虽本意是想留心着不让赵宝珠动气,伤了身子,却不想在旁边看着,却头一次发觉了赵宝珠在外人面前的样子。
他静静凝视了赵宝珠一会儿,待他喝了茶,将气喘匀净了,才伸手轻轻握住赵宝珠的手:
“这儿有穿堂风,你才出了汗,小心着凉,我们去后面说话。”
赵宝珠和他的修长的五指一握,心下立即酥麻,一时什么都不知道了,顺着他的力道便站了起来,顺着走到后堂上去。
阿隆缀在后头,本想跟上去,然而见两人举止,忽然灵台一动,莫名觉得不便跟上去,蓦地顿住了脚步。
待二人走远了,阿隆才一个激灵,有些发怔,心下’嘶’了一声。刚才看两人一前一后地拉着手,不像是挚交好友,怎、怎么……倒像是两口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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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堂上,两人进了屋子,果然暖和了不少。
赵宝珠刚和叶京华撒开手,微微松了口气,刚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脸烫不烫,就忽而听到后头门被关上插销的声响。
赵宝珠一怔,刚回过头,就见叶京华立于他跟前,垂下眼,拉着他的手细细上下看了赵宝珠好一会儿,才道:
“往日里都不知你还有如此威仪,竟是我有眼无珠了。”
赵宝珠闻言脸一红,眉头颤了颤,一时被叶京华夸奖,竟不知如何反应:“少、少爷,这是哪门子的话——”
叶京华笑了笑,眸中仿若盛着万千星河:
“往日里只见你机灵聪慧,勤奋好学,却当你年纪小,总怕你到了外面会被旁人骗了去,却不想你有这般处事之能。”他说到这儿,略微一顿,敛下眸,声音略低了些:“初闻尤家之事时,我满心担忧,现细细想来,你能靠一己之力料理一地豪强乡绅,是件极了不起的事,我竟一句夸赞也没有,实在是我慢待了你。”
赵宝珠被他说的两颊通红,叶京华即是他最崇拜之人,又是他的心上人,今儿听他这么说,心绪顿时激荡澎湃:“少,少爷快别夸我了,再夸我就要羞臊死了!”
叶京华闻言叹息一声,眸光闪烁,抬起手,极其爱怜而痛惜地碰了碰赵宝珠红嘟嘟的脸颊:
“怎么我才一会儿没看见,就长这么大了呢?”
赵宝珠简直要融化在他的眼眸中,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被揉碎了。
他抿了抿唇,也抬眼看着叶京华,猫儿眼中眸光闪烁:“我长大好些了,不日就满十七了。”
“是了。”叶京华闻言,神情更柔和了下,手自赵宝珠脸上移开,又放到他的肩膀上,声音极尽温柔:“我早为你备了生辰礼,现都一并带来了,你将单子拿去看一看,若有什么旁的想要的,都与我说。”
赵宝珠闻言一怔,接着很开心地笑起来:“真的吗?”而后却疑惑起来:“生辰礼便是生辰礼,怎么还有单子?”
闻言,叶京华张口似是想解释什么,随即却又一顿,合上唇含蓄地冲赵宝珠笑了笑,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听他这么说,赵宝珠虽然疑惑,便也没深究,只开心地冲叶京华笑。一双猫儿眼中波光粼粼,卷翘的睫羽微微颤抖,唇角浮现两枚深深的梨涡,一片真情无限。
叶京华抚在他侧脸的手久久停留在赵宝珠的鬓角旁。
两人不知不觉靠得极近,屋子里的碳炉混合着叶京华身上的冷香,热意渐渐升腾。
然而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似是也知道自己打扰了屋里的人,阿隆的声音十分低弱:“老爷……大人,老爷的药熬好了。”
赵宝珠不想喝苦药,也不知为何有些舍不得叶京华,放在他臂膀上的手微微用力,揪起他的一片衣袖。
叶京华指间绕了一缕赵宝珠的乌发,他听到了门外的声音,手指微微一动,绕着那缕乌发轻轻捻了捻。
“先喝药。”他放下手,乌发自指间滑出,拍了拍赵宝珠的肩,转身去应门。
不一会儿门栓转动的咯吱声传来,一股冷风自门缝钻入,吹到了赵宝珠面上。他打了个激灵,这才觉得面上的热意褪去几分。
门外,阿隆战战兢兢,双手为叶京华奉上药碗。叶京华接碗,垂眸看了眼碗里的药汁:“熬了多久?”
阿隆缩着脖子,小心翼翼道:“按、按齐大夫说的,温火熬了三个时辰了。”
闻言,叶京华点了点头,抬眼看向阿隆,见他一副害怕自己做错事的鹌鹑模样,神色缓了些:“做的好,难为你记得。”
闻言,阿隆’唰’得一下抬起头,满脸惊喜。他还以为自己打扰到了这两人,没想到叶京华竟然会说这样夸奖他的话。
要是阿隆真是条小狗,现今尾巴应当已摇成到天上去了。
叶京华冲他笑了笑,旋身走回屋内。
待门关上了,阿隆还站在门前,心道还是有新来的知府大人好。这位大人长得又好,还知书达理,最重要的是老爷怕他,受他的管,这下不怕老爷不吃药了。
想必有人这么盯着,那寒症的病根儿很快便能去了!
阿隆默默想着,离开之前又回望了大门一眼,可惜这门没有窗子,什么都看不见。这知府大人什么都好,就是老爱跟老爷动手动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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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赵宝珠被叶京华拉着在桌边坐下。
“先喝药。”
赵宝珠望着那药,看着确实比之前县上医生开的要清不少,似是没那么苦。
然而叶京华见他犹豫,还以为是赵宝珠怕苦,便温声道:“我问过齐大夫,这方子不苦。”
赵宝珠本来都要端起来喝了,结果一听这话,忽然改了主意,没动,只拿一双眼睛瞅着叶京华。叶京华见了,眉梢微动,伸手便将碗端了起来,用勺子搅了搅,舀起一勺递到赵宝珠唇边:“来。”
赵宝珠这才凑上去,将药汁喝下去,果然不苦。
也不知是方子不苦,还是人的缘故。
两人就这样凑在一头,一口口喂,若不是飘散的淡淡药香,恐怕旁人见了还以为是在喝糖水呢。
喝完了药,叶京华还问他:“苦不苦?”
赵宝珠立即道:“不苦,一点都不苦。”话音刚落,叶京华便拿出一小锦囊来,抬眸看他:“既不苦,那这糖我还给不给你吃了?”
闻言,赵宝珠马上换了副面孔,砸吧砸吧嘴巴,品了品后道:“还是有点苦的。”
叶京华莞尔失笑,自锦囊中拿出糖来。
赵宝珠将糖含进嘴里,眼神立刻亮了亮:“这是夫人的糖。”
叶京华微笑:“舌头倒灵。”说罢将一整袋糖都给了他:“母亲知道你爱吃,特意让我带与你。”
赵宝珠听了这话,脑中浮现出叶夫人绝代风华的面孔,心中忽然一顿。
叶夫人怎么舍得使少爷来这么远的地方呢?赵宝珠想道。
自古以来,皇亲国戚,天潢贵胄便与庶民不同。更何况叶京华才华惊世,不是一般的纨绔子弟。赵宝珠忽然想起早年间偶然听得县学上的教谕在讲学间隙说过,前朝皇帝的结发妻子,贤庄皇后有一侄儿,也是少有才名,一举摘得状元,在翰林院历练几年后,以未及弱冠之龄便任职兵部侍郎。
侄儿尚且如此,何况是嫡出兄弟?
历来前三甲入翰林,至少得待满三年,待两年的已属不寻常,然而细细算来,叶京华竟然只待了小半年。
赵宝珠不自觉皱起眉头。待在翰林院也不全是为了编书,天下读书人都知晓那是一个极好结交人脉的场所,叶京华只待了半年就来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于他的仕途是无益的。
“怎么了?”
他方刚刚蹙起眉,叶京华的手便伸过来,轻轻抚过他落下的一缕额发:“有心事?”
赵宝珠抬起眼,看到叶京华温柔的神情,犹豫地咬了咬下唇,微不可查地深吸了一口气,良久之后才鼓起勇气,道:“少爷——是不是为了我,才来这儿的?”
他话音还未落下,叶京华的回答便已传来:“不是为了你*,还能是为了谁?”
第75章 六县令
赵宝珠听到这句话,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叶京华却似没注意到他的异状,道:“这小半年,我连你一点只言片语都未收到,不知道多么忧心。”
什么?赵宝珠闻言一愣,接着也顾不上害羞了,惊异道:“怎么会,我给少爷写了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