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侍郎挑起眉峰以示惊讶,不知是什么事情能让叶京华难以启齿。
半晌后,叶京华抬起眸:“今日之事,是我代宝珠向您先行致歉。”
右侍郎闻言,诧异道:“致歉?何出此言啊?“
叶京华默了默,往屋内看了一眼,转过头道:“宝珠性子有些执拗,日后恐会生变,还望两位大人海涵。”
“执拗?”右侍郎闻言,不能理解其深意,扭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是吗?”他自认有识人之明,方才只觉得赵宝珠眼底澄净,礼数亦是周全,看起来秉性纯良,倒是不知这’执拗’从何处来。
不过人家朝夕相处,想必体会不同。右侍郎笑了笑,没当回事,应道:“自然,自然。”
叶京华微微松一口气,将宾客一一送走,回房去看赵宝珠。
赵宝珠仍醉着,喝了醒酒汤也没清醒多少,面孔红红,瘫坐在椅子上,正在被丫鬟伺候着换衣。叶京华走入,挥退众下人:“都下去吧。”
丫鬟们悄无声息地退下去,叶京华接过活路,取下赵宝珠身上脱掉一半的外袍。
赵宝珠清醒之时,身上已换上了干净的寝衣,叶京华的手臂环过他的膝弯,似是正要将他抱到榻上。赵宝珠眨了眨眼,模糊地看见叶京华的面孔,忽然起身抱住了他。
叶京华措手不及,抱住赵宝珠的双臂朝下坠了坠,近而搂紧他,皱眉轻斥:“别乱动,小心摔了你。”
赵宝珠虽时醉了,却力气奇大无比,双臂紧紧搂着叶京华的脖子,嘟囔道:“少爷——”嚅喏几下,未说下去,只把脸埋入男子的颈窝用力来回磨蹭。
叶京华被他的一头乱发蹭地发痒,抬手抚住少年的后脑,低低笑了笑:“酒疯子。”
说罢将他抱到榻上,扶着披散乱发的脑袋亲了几口。赵宝珠嘴里嘟嘟囔囔得也不知是在说什么,跟只猫咪似得伏在叶京华胸口,引地叶京华爱怜地抱着他松不开手,凑近与他亲吻。
“少爷……”赵宝珠含混不清的话里忽然冒出了一句清晰的:“少爷,我本不该认识你的。”
叶京华一听,心被扎了一下,立即皱眉:“这是什么话?”
赵宝珠愣一愣,沉默地低下头,好几息都未说话。他今日刚刚见识了选官之龌龊,感慨良多。寒门学子苦读十年考中进士,再苦做十年清官,好不容易位列升班,却仍敌不过世家子弟手上一封荐信。要说那些荐信个个都是真心举荐,恐怕没有这么巧的事,看看今晚叶家的情形便知,人家也许自祖宗往上数三层便认识。好些或许只需席间一两句话,坏些的再加上银两,也就办妥了。
赵宝珠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辽东巡抚必得将折子递到皇帝跟前,若是送到吏部,封疆大吏或许还得与一干国公侯爵比比身家轻重。
而吏部,则是中间人,想必个个都是拜高踩低的好手。赵宝珠想起江彦,让他背论语或许背不出来,若让他背诵京中权贵族谱,恐怕能倒背如流。
赵宝珠心中五味杂陈。
叶京华何等敏锐,从赵宝珠面上看出什么,轻声问:“可是不喜今日宴席?”他知道赵宝珠最不喜欢这类攀附权贵的把戏,小心道:“若不喜欢,将来不再办便是。”
赵宝珠摇了摇头。他知道叶京华是一片好意。况且他还没有天真到那个地步,权贵姻亲,家族提携,自古有之。所谓水至清而无鱼,世间没有尽善尽美之事。况且叶京华本是人杰,难不成他要叫少爷抛弃家族,陪他一清二白?
只是全京城的世家子中,恐怕德不配位者众多。
赵宝珠略略叹息一声,抬起头:“我只是想,若当初不是偶然摸到叶府门前,恐怕一生也无法识得少爷。”
叶京华心中震动,神情不禁一变,握紧他的手:“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赵宝珠见他神情紧张,赶忙嘟起嘴道:“好,我不说了。”
叶京华深深凝视他片刻,随后叹息一声,将他紧紧抱住,手不住地抚他的后背。曾几何时,他做派潇洒,将叶夫人日日念叨的神佛天命之说当做耳旁风,换做他自己身上,却是一听都发抖。叶京华拥抱他良久,到赵宝珠的双臂都隐约发痛,才低声道:“不会。京城不大,我们总会撞见。只要看见一眼,我就不会放开你。”
赵宝珠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前一句话,登时烧地两耳通红:“少爷又哄我,怪肉麻的。”
叶京华笑了笑。他不觉得自己说得是谎话,如今想起来,当日赵宝珠如只猫儿似得扒主他的衣角,留下两个脏爪印,叶京华便已上了心。后来在梨花树下看见穿着下人服饰的他,一双乌黑的眼睛溜溜圆,在不远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便陷落。
叶京华略微放松手臂,搂着赵宝珠一起躺倒在榻上,掀起被褥将两人罩住:“睡吧。”
赵宝珠靠在他怀中,立刻睡着,不时便打起小呼噜来。
·
隔日,又是新的一天。
自这日的宴席过后,赵宝珠一连十日几乎宿在衙门。每日天不亮就去,天黑了还不回。叶京华亦十分繁忙,赵宝珠知道他被皇帝给予任务,要改革税律。两个人都像陀螺一样连轴转,虽住在一个屋檐下,几日见不着面也是常事。
叶夫人往日中老是埋怨小儿不上进,真做起事来,又怜惜当差辛苦。每日变着法子叫厨房熬了汤羹,用汤婆子煨着,一罐送去户部,一罐送去吏部。
这样小半月,赵宝珠终于折腾出了结果。
清晨,江彦和陈真立在他书桌前。这几日下来,他们已被赵宝珠的雷霆手段收拾得俯首帖耳。特别是江彦,那日被赵宝珠一脚踹到墙上碎掉的太师椅始终环绕在他心头,他吓破了胆,再不敢造次。
赵宝珠坐在主座上,见两人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坐。”
两人喏喏坐下,见赵宝珠递来公文,赶忙双手去接,丝毫不见他们比赵宝珠年长十余岁。
赵宝珠眼下带着浅浅的青黑,但是兴致不错,笑了笑道:“这是本季铨选清单,你们也看看。”
闻言,两人心中立即咯噔一声,名单被陈真拿在手里,江彦伸头去看,目光从头一路扫到尾部,脸上骇然变色。
这份名单离先前那一份相去甚远,十几个名额,原本全是有朝中重臣保举的世家子,现今只剩下一只手都数得出来的几个,其余的全被不知姓谁名谁的官员替代。这个不知姓名,自然不是指真的姓名,而是说他们都是朝中默默无名之辈。
陈真皱起了眉,抬眸看一眼赵宝珠,却到底没说什么。江彦的脸却刹那间苍白,抬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赵宝珠:“大、大人——这怎么使得啊?”
“有什么使不得。”赵宝珠看他一眼,没有在意他难看的脸色,道:“我已通传上下,明日例会上让左右侍郎大人过目。再送与吏部尚书裁定,便算妥了。”
江彦闻言,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几许说不出话来。
这——他瞪眼看向手中的名单,才发现自己的双手都在颤抖,他将名单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颤抖着声音道:“这……这是要翻天啊!”
这其中有多少子弟都是家中上下打点关系,花了如流*水般的银子才塞进来,如今一朝全都被扫下去了,江彦都能想到待名单公布,有多少人要打上吏部门檐上来。
“这,这实在是不妥啊——”江彦心惊胆战,’腾’得一下自座上站起来:“大人,此名单公布,必将引得朝野震动,实在是大大的不妥啊!”
赵宝珠只当成是耳旁风,抬手在空中有力的顿住:“我意已决。”
江彦的话顿在胸口处,不上不下,遂气急败坏——这是什么福星?!是煞星还差不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他自己要找死也就罢了,还要拉着他一起——
江彦怒气冲冲地抬起头,本想说什么,一与赵宝珠对上眼神,就被那眸中两股冷焰逼退。赵宝珠显然不是那种会容忍下属顶嘴的上官。一句方好,第二句巴掌估计就招呼到脸上了。
江彦偃旗息鼓,低头咬着牙想,算了。这份名单就算是送上去,左右侍郎也绝无同意的可能,就让赵宝珠自己去碰那个硬钉子吧!倒是他,实在需要早点躲起来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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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江彦果然告假,赵宝珠不甚在意,身后带着陈真一个人赴会。
上官门先行有要事相商,赵宝珠在门外稍候片刻,推门进去时,便见左右侍郎已经在座上。稍令人意外的,是二人上首还坐着一个人。他着一品玄紫官服,头戴乌纱帽,身形有些佝偻,面孔却依旧方正,眉眼盘桓着一股威严气魄。
赵宝珠见过他,这正是吏部长官曹尚书。
他一愣,没想到此次例会曹尚书会出席。季度铨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照例来说只需左右侍郎看过即可,有时甚至左右两位侍郎大人中间有一个应允便可。这次竟然劳动曹尚书亲自赴会。
身后的陈真已吓得两股战战,赵宝珠却不动声色。他惯常是这样,没事时对谁都唯唯诺诺,但一旦有事,就算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是铜墙铁壁一座。
赵宝珠遂俯身对上首见礼:“下官赵宝珠,见过曹尚书。”
曹尚书坐在上手,一首撑着额角,目光不咸不淡地放在赵宝珠身上。他在南华门就见过这个人,今日在近处一看,果然是个轻浮的货色。
曹尚书满心轻蔑,他最看不惯这种唇红齿白的小子。旁人不知道赵宝珠与叶京华的关系,他还能不知道吗?他不禁在心里连带贬低上了叶京华,为了这种男宠、娈童之流,竟然也敢搞出那么大的场面,简直是丢脸至极!也就是有他们姓叶的一屋子歪门邪道能做出的事。
曹尚书在心里一连串咒骂,半点儿都不记得他的嫡孙儿曹濂也养过男宠。在这位大人心里,叶家全族,包括叶执伦那个一肚子坏水的老狐狸,宫里头那个狐媚货主的贵妃,加上叶京华这个装模作样的小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心术不正!
也怪不得曹尚书老大把年纪还如此愤懑不平。曹家原本是很显赫的,祖上曾出过多朝元老、配享太庙的功臣。只不过到了他这一代,算是眼见着曹氏一族沦落了,全家上下都指着进了宫做皇后的嫡长女。也幸好曹皇后肚子争气,挣命生下了太子李瑱这么个宝贝蛋子,要不然曹氏恐怕早就气数已尽。
摆在眼前的例子就是吏部上下除了他这个尚书,左右侍郎都是叶家门生,如今又来了个赵宝珠,曹老爷子这个可怜的小老头可谓是孤军奋战,孤木难支,会看赵宝珠不顺眼亦是情理之中。
第107章 对峙
虽然看赵宝珠不顺眼,但赵宝珠好歹是刚得了太子与皇帝赞誉的人,曹尚书终究是叫起了:“行了,起来吧。”
闻言,坐在一旁的右侍郎才微微松了口气,心里暗道,这曹尚书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儿到这儿来坐着,多半是要找叶家的岔。
赵宝珠闻言,道了声’是’,便直起身来。面上的神情十分整肃,似乎并没有被方才的那个下马威吓住,道:
“今日前来,是要与诸位上官商讨本季铨选之事。”说罢转头对陈真到:“陈主事,你去将名册奉与各位大人。”
陈真赶忙应是,战战兢兢地上前,给三位长官一人发了一份名册。
右侍郎拿到手上一看,见其做工精细,面儿上清清楚楚写了何年何月吏部季度铨选,比以往呈上来的公文细致不少。抬眼一看,发觉陈真给他们三人发了,手上还剩了几个,显然是赵宝珠吩咐了朝多印的,不禁挑了挑眉。
若赵宝珠真的只按人头给印两份出来,今日必定被曹尚书打个措手不及,可见他做事还是有成算的。右侍郎看了眼身板挺直,如小松般的赵宝珠,心想在叶家那日看着怯生生的,今日一看倒是个正经官员的模样。
“咳。”他清了清嗓子,挥来小吏将曹尚书面前的茶满上,微笑道:“大人尝尝,这是今年新出的毛尖。”
曹尚书低头喝了一口,’唔’了一声。见状,右侍郎回过头招呼赵宝珠:“员外郎,你也坐吧。”
赵宝珠还不太熟悉自己的官位,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便走过去坐下。
屋里的气氛略微一松。右侍郎笑了笑,他对赵宝珠感官不错,又有意抬举他,便低头翻开了季度铨选名单:
“嗯,我看看,铨选是吧——”铨选也并不算太大个事,右侍郎本想随便提溜处两个人来,看看资料是否齐全,便算是过了。然而他一打开名单,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就忽然顿住了。
左侍郎见他半晌没说话,蹙了蹙眉,便也低头打开名册,结果这一看,神情亦是一变。
坐在上首的曹尚书本来没打算细看名册,结果眼见着手下的两个侍郎都似神情有异,面色有些苍白,盯着名册不说话,反而被勾起了好奇心。他也低下头,将名册翻了开来。
屋中一时非常安静,陈真没资格上桌坐,战战兢兢的立在赵宝珠身后,头已经快埋到了胸口上,不住地用袖子擦额头上的冷汗。
赵宝珠倒是神情自若,目光滑过两位侍郎,最终停在曹尚书脸上,眼见着他的神情由疑惑转为谨慎,接着眼睛越瞪越大,整张脸变得青紫,接着涨红。
片刻后,曹尚书终于看清楚了名册上的每一字,猛地抬起头瞪向赵宝珠:“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右侍郎见曹尚书有要发火的迹象,赶忙打圆场道:
“大人,这其中或许有误会。”一边朝赵宝珠使眼色:“员外郎,我记得徐海丰卸任前已拟好了本季铨选名册?”
赵宝珠看向他,答道:“是。但下官一一查验后,发觉其中许多采选之人并不符合条例,可见铨选过程当中多有疏漏,故弃之不用,另拟了这一批上来,还请几位大人过目。”
右侍郎闻言一噎,面色微变。他本意是想为赵宝珠找个台阶下,没想到这人竟然一张嘴就将什么都说出来了。
右侍郎想赵宝珠使眼色,然而对上赵宝珠一双发亮的黑眸时,忽然心下一凛。
这时,曹尚书已经再也忍不住,一把将手中的名册摔在了桌子上:“这是什么东西?!”
名册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曹尚书的神情甚为可怕,额角青筋盘踞,手指着赵宝珠道:“你当的什么差?竟敢将这种东西递到我面前?”
曹尚书发怒,屋中众多小吏顿时谨慎,满头冷汗地退到墙角。
上官发怒,赵宝珠也跟着站起来,然而神情依旧镇定,低头拱手道:“下官可以担保,这名册上的人皆是依照条例层层选出,下官愚钝,名册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尚书大人明示。”
此言一出,屋中的氛围为之一变。
吏部诸事,特别是在考效选官上面,有许多事情都是不会摆到台面上来说的。特别是这等涉及世家根系和朝中重臣,错综复杂之事,少有人提及,大多是一种心照不宣。故而现今赵宝珠直截了当地问出这等问题,竟一时让他们无法作答。
右侍郎面上的笑容消失了,抬眸瞥了眼曹尚书的神色,又看向赵宝珠。左侍郎则是神色严肃,眉头皱得死紧。
曹尚书的面色已黑如锅底,瞪着赵宝珠,嘴唇颤抖几下,深吸一口气,诘问道:“那你说!公孙氏的长子在工部屡建奇功,又经国公举荐,他为什么不在此列?”
赵宝珠依旧低着头,双手稳稳举于身前:“公孙浏入工部不足一月便入升班,于六部官员不足三年不调的条例不符,故下官将他调离了升班。”
曹尚书一噎,进而又问:“那程文轩又在何处?他可是兖州有名的好官,在任上兢兢业业——”
赵宝珠道:“程知府递上来的诸多实绩之中有诸多不实之处,比如经下官核对,兖州本季收成并不是程知府所述的比往年高出三成,反而低了二成,且年前兖州附近诸多乡镇还出了饥荒与瘟疫,死伤者数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