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看了他一眼,道:“你下去,带我的话给外祖父,他是知天命的年纪,合该安详晚年,少跟晚辈计较。”
小太监闻言,点头哈腰地应下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外跑。
待他走到门口,太子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等等。”小太监脚下一顿,差点儿没摔下去,回头,便见看向他,眉心微蹙:“顺便叫人去趟叶府,叫宝珠差不多了就搬出去住。父皇不是给他赐了一座宅子吗?他如今也是正经官身了,老在同僚那儿住着也不是办法。”
小太监平时就是很机灵的,闻言立即笑开了,道:“殿下,这搬进搬出的有什么不同?御赐的宅子跟叶家就隔着一堵墙啊。”
谁知太子听了这话,脸色却变了:“……什么?”
小太监一愣,抬眼看向太子的面色,忽然打了个颤,腿脚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头低了下来:“这……京、京城内都传开了,说陛下御赐给赵大人的宅邸,就在叶府的隔壁。”
太子垂眼看着他,神情全无了方才的轻松。他是知道元治帝开恩为赵宝珠赐下了宅邸,他没多想,也没去打听那座宅邸在何处。没想到,竟然会在叶府隔壁,这怎么听都不像是巧合。
他回宫之后诸事繁忙,一时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此刻经小太监已一提,叶京华与赵宝珠相处时的种种情景登时浮现在脑中。
太子神色沉沉,眸色逐渐暗下去。
小太监跪在地上,悄悄地掀起眼皮去瞅太子的神情,在瞥见男子面色的一刹那登时吓了一跳,脸色煞白,遂俯身死死将头埋在了地上:
“是、是奴才多嘴,是奴才多嘴,殿下息怒——”
窗外,天空自西方飘来一朵乌云,投下的阴影将太子的面孔笼罩了个大半,他站在原地,自手腕上褪下串檀木佛珠,正一个接一个地转过去,似是在琢磨着什么,又似是什么都没想。
·
吏部衙门中,赵宝珠与曹尚书的斗争如火如荼。
赵宝珠被他为难,领了个整理历年来官员档案的差使,本是繁琐折腾人的工作,他倒是做得津津有味,不出一个星期,便带了厚厚的一册名单找到了曹尚书面前。
“尚书大人,您看,这户部掌管天下人口、田亩,财粮,赋税,因而有户帖。我们衙门掌管百官,也可以有吏帖呀。您看,这历来科举名录都是现成的,何年入仕,何时领职都写的一清二楚,由荫封入仕的就从国子监里调取档案,也便宜。若是地方上外放的官员,将历年户部登记在册的钱粮调出来就知道功绩是否属实。这些官员投状子上来想入升班,大多都用春秋笔法,只要今后三年一选,五年一录时将吏帖全数调出,再一一查验,就不怕有人偷奸耍滑——”
赵宝珠滔滔不绝,跟说书似得。曹尚书瘫坐在椅子里,眼下竟也有点点青黑——他近日来有意折腾赵宝珠,给他专门派下烦难的活路,没想到这小竟做起了劲儿,动不动就要找他汇报,赶也赶不走。曹尚书硬撑着上官的气势,陪他熬着也生熬出了一身的病,最近消瘦了许多,眼见着将军肚都消下去了许多。
他整个人凹在太师椅中间,看着赵宝珠在衙门上生熬了几天,却依旧白嫩紧绷的面皮,神采奕奕的双眼,心中忽然就泄气了。
想到宫中太子递出来的话,他更感辛酸。觉得自己含辛茹苦地将儿孙拉扯大,这些年轻人暗地里却勾连上了,倒搞得他里外不是人。曹尚书深感背叛,一时像只被扎破了大只炖猪肚,里头的汤都漏了出来,只剩薄薄的一层皮。
赵宝珠兴致勃勃:“尚书大人,此事意义重大,或有千秋万代之功——”
曹尚书一撩眼皮,忽然冷不丁朝他扔了个什么东西。
赵宝珠这次学乖了,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低头一看,上头青云纹样的织布封皮上头拿火漆烫了「季度铨选」四个打字,翻开一看,尚书的官印映入眼帘。
赵宝珠惊讶地抬起头:“尚书大人,这是?”
曹尚书歪在座上,脸半偏着,不答。
赵宝珠被吓得眨了眨眼睛,遂笑起来:“大人,您终于同意啦?”
曹尚书却似被激怒,’唰’得一下子座上弹起来,作势就要拿桌上的镇纸砸赵宝珠:“给我滚!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赵宝珠见形势不妙,立即遁走。身后的曹尚书在屋子里咆哮,又将东西扫了一地,周围的小吏都状似习惯了,听到动静撇了撇嘴,各自去拿簸箕扫帚等物去了。
还有个小吏颇为关系地凑上来问:“赵大人,您没事吧?”
赵宝有些惊讶,“我没事。”
小吏讨好地朝他笑了笑,道:“您可得注意些,叶大人特意嘱咐了我们,您再在衙门里伤着了,可是要拿我们试问啊!”
赵宝珠这下是真的愣住了:“叶大人?”
小吏笑了笑,道:“赵大人,我去给您倒杯水。”
赵宝珠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张大了嘴。也不知叶京华是怎么把手伸到吏部里来的。
此一役,赵宝珠大获全胜。不到一个时辰,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吏部。赵宝珠刚用了午饭,右侍郎就摸了过来,手上提着个鸟笼,半倚在墙边:
“赵员外郎,你这次是出了大风头啊。”
赵宝珠抬起脸,微微睁大了眼睛:“侍郎大人,你怎么在衙门里养鸟?”遂笑了笑:“恐怕是闹了大笑话吧。”他也不蠢,曹尚书跟他三天吵一次,五天摔一次东西,这么大的动静,旁人恐怕也都知道了。
虽是这样说,铨选名单最终敲定,赵宝珠还是很高兴的,面上是掩不住的笑意,精致的下巴翘得高高的。
右侍郎借着天光打量他,见他白嫩的皮肉紧绷在小巧的面孔,连熬了几天大夜,还气色红润,嘴里’啧啧’道:“老牛怎么斗得过新驹?曹尚书输得不冤。”
赵宝珠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头来。右侍郎抬手将鸟笼子往门檐下面一挂,坐到赵宝珠对面,抬眼看他:“不过,往后你准备怎么办?”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赵宝珠眨了眨眼,抬起头:“侍郎大人说什么?”
右侍郎笑了笑,道:“本季铨选,是你将公文全部翻出来一个一个对证的吧?”
赵宝珠点了点头。
右侍郎笑了笑,道:“花了不少功夫吧。”
赵宝珠又点了点头,不知右侍郎是个什么意思,他是个急性子,不禁催促道:“侍郎大人,下官愚钝,还请您明白指示。”
右侍郎看他这样子,内心叹了了一声,心想叶京华那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小子跟这么个小炮仗做了两口子,倒是一桩奇事。但他转念又一想,人家小夫妻间的情趣外人也不能知晓,恐怕人家叶京华逗人逗得开心呢。
右侍郎叹了口气,身子微微朝前倾,看着赵宝珠道:“选官任官乃吏部第一要事,衙门里不仅有季铨选,还有年选,月选,甚至必要时还有半月选——”
赵宝珠听到这话,面色一变,像是明白了右侍郎在说什么,神情变得凝重。
右侍郎道:“往日里的事情,确实粗率,却在维护世族关系之外,还有一大便利——那就是快。”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一次你能一个个审,一个个查,往后每次你都能这么干吗?”
赵宝珠愕然,随即面色渐渐变得沉肃,右侍郎见他想明白了,便笑了笑,起身提着鸟笼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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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遍吏部的同时,也传进了宫中。
皇帝听了这消息,虽未说什么,却当即写了一幅「清明正义」的字,高悬在御书房中。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午时,皇帝宣太子到南晴阁用膳。东宫外,众人行色匆匆,忙着打理太子的外出仪仗,宫女们则是忙着打理赏赐下来的名贵花草。太子回銮一出一月,东宫便恢复了往日的荣光,元治帝的恩宠可见一般。各路官员如同嗅到蜂蜜的蜜蜂般纷至沓来,差点儿没把东宫的门槛踏平。
与这一幅繁荣盛景格格不入的,是几个着玄紫袍子的老太监正领着一个小太监往外走。
那小太监垂头丧气,走几步,还颇为不舍地回头朝东宫看一眼,正是那日跪在太子脚边禀报曹尚书与赵宝珠争斗的太监。
有宫女悄悄看过去,便瞧见那小太监面容清秀,长得白,大眼睛,尖下巴。
宫女讶然道:“怎么是他?他不是很受太子殿下的重用吗?”
这个小太监这半月来可是太子面前的红人,怪不得宫女如此惊讶。
另一名宫女闻言,劝道:“殿下的心思,可是我等旁人能揣测的?快别说了。”
宫女闻言,也讪讪得闭上嘴,不敢多说。此次太子回銮,不仅没有一丝生疏,威仪手腕还更胜从前。若说从前的太子还有意气用事的时候,现在的他却沉淀了不少,不显山不露水的就把东宫围得跟铁桶一般。
此时,太子正与元治帝在一张桌子上用膳。
南晴阁是座精致的小阁楼,伺候的下人们都被遣散,元治帝身边只留了一个夏内监,太子身边更是谁都没带,可见父子关系融洽而亲密。
“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元治帝酒过半巡,伸出手拍了拍儿子结实的肩膀:
“朕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理的,”他顿了顿,道:“曹衍这个老家伙,云香在时就不安分,如今老了还不知收敛……不过他知道适可而止,还不算糊涂到底。”
太子微微笑了笑,端起酒杯道:“还是陛下英明,调宝珠入吏部,再合适不过。”
元治帝将酒一饮而尽,赞道:“我就看着这小子有几分锐气,果然不错!不惧威势,是个可用之人。”
太子闻言,也笑了笑:“宝珠心思纯直,最是难得。”
元治帝点了点头,将桌上的酒壶拿了过来,:“来,来,今儿咱们好好喝一壶——”
太子将元治帝的酒杯满上,再倒上自己的那份,看着澄澈的酒液中映出自己的面容,忽然抬起眼:“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您。”
元治帝已喝得半醉,闻言抬起头:“你说、什么事?“
太子手指微动,转动手中的酒杯,轻声道:“京华与宝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112章 知晓
元治帝带着些许迷茫的眼眸瞬间清明了起来。
他直起身,看向太子,遂笑了笑,问道:“你看出来了?”
太子也笑了笑,将酒杯放回桌上:“父皇也没瞒着。”
毕竟赐宅子都赐到隔壁了,若赵宝珠跟叶京华之间真有什么,也一定是元治帝默许的。太子没喝酒,也没吃菜,嘴角啜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姿态十分放松,
元治帝见他已经猜到了,也没瞒着。他朝后靠了靠,呼出口气,道:“他们……反正就那回事。朕先前要将你六妹妹许配给他,他也不要。”
元治帝虽说得委婉,但太子当然听得出他是什么意思。
他的心一寸一寸跌落到了谷底。
叶京华和赵宝珠,竟然真是那种关系。
太子觉得自己的心落到了胃里,喝下去的酒似一瞬变得冰凉,然后像火一样燃烧起来。他心中挣扎,面上不觉带出来了些许。
元治帝何等的眼力,虽是微醺,还是一眼看出了他面上的不自然,微微挑起眉:“怎么?你介意?”
太子心中一震,急忙收敛心神,蹙起眉,面上浮现出惊诧中夹杂着疑惑的神情:“不……只是,儿臣实在没有想到。之前回京路上,见他们亲密,却不想——”
他嘴唇张合几下,遂似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
远治帝见状,仰天哈哈笑起来,手’啪啪’拍了两下桌子:“你这小子,朕还说你此番回来像是长进了,这算什么事,就把你惊成这样?”
太子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儿臣……儿臣实在是没想到。”说罢看向元治帝:“还是父皇见多识广,儿臣自愧弗如。”
元治帝斜眼看他:“还打趣起你爹来了?”
太子笑了笑,道:“儿臣不敢。”
他说完,遂沉默了下来,半晌后摇了摇头,手上的玉扳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可这种事……到底有悖人伦,不是正道。”
皇帝见他蹙着眉,似是真的有些不满的样子,惊诧地扬起眉尾:“你这小子,怎么比朕还古板?”
太子沉默不语,眉间落下一道深刻的阴影。
皇帝见他一幅认真严肃的模样,登上有些哭笑不得,他这个做皇帝还没说什么,这做儿子倒是介意起来了。可见太子这么幅严肃的样子,皇帝怕他真因为这件事与叶赵二人生出嫌隙,倒是认真劝解起儿子来:
“这事儿虽不体面,说起来也是自古有之的。两个男人过日子也是过日子,除却子嗣,跟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同。慧卿向来性子古怪,学不好好上,差也不好好当,如今跟那个姓赵的小子一起,我看他倒是沉稳多了,也是桩好事。”
元治帝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大段,太子像是听进去了,神情和缓了些,却还是没说话。
元治帝当他还需要些时间接受这件事,也能理解。这不算件小事,如今想来,早些年叶京华还在宫廷伴读之时,太子就常常提起要让叶京华尚公主,做驸马,成真兄弟。现在叶京华跟一个男孩儿’结亲’,太子定然一时难以接受。
元治帝决定让儿子自己想清楚,太子向来明事理,且他见儿子对赵宝珠也挺欣赏的,想来他会自己想清楚。
说到这事儿上头,酒也不便喝了,元治帝站起来,拍了拍太子的肩膀:“你自己想想吧,只是有一句朕得嘱咐你,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别为着这么点儿小事伤了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