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的元治帝见许久没人应答,悠悠道:“怎么,都没有可举荐的人吗?”语气中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闻言,赵宝珠神情一振,当即就要出列说话,却被右侍郎眼疾手快地抓住一把塞到身后。
就在这个空挡,前头的太子忽然上前一步,对元治道:
“父皇,诸位大人许是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此事不如交给吏部去办。”
这句话适时地给了群臣和元治帝一个台阶下。元治帝点了点头:“也好。这件事就交给吏部吧,定得选个能用之人。”
左、右侍郎此时齐齐站出来,朝元治帝俯身作揖:“臣等遵旨。”
元治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篇章就算是掀过去了。
赵宝珠在后头,见事情落到了吏部,到底是暗暗松了口气,可想到方才百官沉默不语的样子,还是很生气。
散朝后,众官顺着宫墙往南华门外走,相熟的官员三两凑在一起说话。右侍郎趁机将赵宝珠提溜到了一边,很严肃地批评他:
“刚刚在朝上你乱窜什么?都说了让你好好听着就是!青州要选新官上去关你什么事,嗯?你难不成还想回去当县令不成?”
“我今天就告诉你,你是皇帝金口调到吏部的,生是吏部的人死是吏部的鬼!除非是陛下发话,你就好好给我在这儿呆着!”
赵宝珠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有些蔫吧地低下头:“大人,我知道错了。我……我就是太着急了。”
右侍郎看着面前少年低垂的脑袋,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也不知哪来的一身牛劲头,唰得一下就窜出去了!他都差点没拉住!他这副老胳膊老腿,到头来还要做这种事——
“侍郎大人。”
就在这时,有人叫住他们,右侍郎一回头,便见是叶京华来了,立即像抓住了救星:“叶二,这人我交给你了,你可得好好说说他。”
叶京华走到赵宝珠身边,对右侍郎笑了笑:“麻烦大人了。”
右侍郎见他来了,也懒得再管他们小两口的事儿,摆了摆手便转头往外走了。
角落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赵宝珠垂头丧气的,不说话,也没朝前走。叶京华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抬起手,用手掌压了压少年的发顶:
“生气了?”
赵宝珠抿了抿唇,低着头没回话。
叶京华的手顺着他的头发滑到后颈处,捏了捏:“朝上的事情……倒也算是预料之中。”
改革税律之事是户部在弄,说是户部,其实说到底就是叶京华在牵头。要在青州率先推行,也是不想青州就此又沦落为边缘之地,只要有中央的重视在,派过去的人便不会太差,也免得赵宝珠日夜悬心那边儿的百姓过的不好。
赵宝珠闻言,生气地抬起头看向叶京华:“少爷还说呢!你看看那朝上的情形,他们、他们根本就不在意百姓的死活,我知道,他们定是嫌青州穷,事情又难办,所以都不愿意去!”
赵宝珠尤自生着气,却不知隔墙有耳。
他们所在的地方乃皇宫外围,虽然还未出最后一道宫墙,离外头却已是很近了。然而赵宝珠和其他很多官员不知道的是,若从高处俯视,此处与内廷一处花园离得特别近。该花园引了活水围了一汪水滴状的琥珀,在泪滴最北端,有着几丛砌成台子的灌木。
此时,元治帝正站在灌木台子上,贴着墙听外边的声音。
夏内监在一旁看得心惊胆颤,压低了嗓子道:“哎呦,我的陛下……您小心点!”
元治帝朝他使了个不耐烦的眼神,示意他也一块儿来听。夏内监无法,只好战战兢兢也地也爬上去,站在元治帝后头,然而还没等他将耳朵附上去,外头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
那声音里怒气冲冲,中气十足,一听就是少年人的声音:
“若朝廷官员都是如此贪图享乐,那真正的要事谁来做?一个两个都想坐享其成,只往油水足的地方钻,谁知道他们在那些地方搞了些什么手段!到时候老天爷看不下去了,再降邪火,又烧出一河的银子、金子——”
他说着说着,倒是把自己说急了,狠狠道:“真是、真是欺人太甚!”
光听声音,就能想象地出墙那边儿少年气得跳脚的样子。
夏内监自然听得出那是赵宝珠的声音,暗暗憋住了一声笑。这孩子,真是个直脾气的。
谁知下一刻,旁边传来了另一个低些的男声:“我知道,你先消消气。”
夏内监听到这个声音,眉尾一动,看向元治帝。
元治帝回他了个兴致勃勃的眼神。另一个人正是叶京华。
他这是在偷听小两口说话呢!
夏内监一时非常无奈。堂堂一国之君在这儿听墙角,这说出去谁能信啊!可他又不得不陪着元治帝继续听赵宝珠和叶京华说话。
叶京华的安慰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下一瞬,少年的声音便又传来:
“我怎么消气!这太过分了!!”
元治帝挑了挑眉,’呦’了一声,朝夏内监挤了挤眼睛,小声道:
“快看看,我看慧卿该怎么办。”
夏内监哭笑不得,敢情是这位爷在朝堂上就知道今日这事儿要把赵宝珠惹生气,忙不迭跑到这儿来看臣子的热闹呢!
不过也能理解,叶京华这个皇帝的妻弟从小时候开始就没个小孩儿样,一直是冷冰冰不食人家烟火,元治帝想摆弄他做个什么事,此次都要狠下一番功夫,且基本从来没见过叶京华吃瘪的样子。如今有了机会,还不把这乐子看个够?
墙对面,叶京华似是被噎了一下,半晌没说话。
元治帝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过了一会儿,叶京华才再开口。他显然是群臣之中为数不多知道皇帝喜欢听臣子墙角的人,知道在这儿说话不安全,压低了声音道:
“低声些,小心有人——”
然而赵宝珠显然没理解他的意思,怒道:“有人怕什么?我就是说给他们听得!就是他们站在我跟前、我也没有好话!”
夏内监这下再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又怕发出声音,忙捂住嘴,憋得一张脸通红。元治帝张大了嘴,无声地朝墙外指了指,接着朝夏内监竖起了大拇指。
叶京华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好半天后,外头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似是两人在拉拉扯扯:
“别在这儿闹,先回府,回府去再说。”
此话一出,元治帝便心中一跳,心道这种话也敢拿出来说?
果不其然,下一瞬两人就听到赵宝珠拔高的声音:
“谁闹了?”
赵宝珠似是更生气了,听声音像是推了推叶京华:
“少爷还说呢!都怪少爷非要我回京,现在好了,青州怎么办?无涯县的百姓怎么办?开春了,也不知种子都下好了没,南山坡那么多新开的田,若是雨水不好,可是要额外引水的——”
赵宝珠越说越伤感,他早将青州当自己的半个故乡,今日见朝堂上没人应答,是真伤了他的心了。赵宝珠心里难受,恼羞成怒地把气往叶京华身上撒:
“都怪你!你还叫我不要闹——”
叶京华引火上身,被翻了旧账,登时一句话也没了,默默听训。
夏内监憋笑憋得都快内伤了,元治帝也是笑得直不起腰,赶紧抬手朝远处候着的人道:“快出去,把慧卿给朕叫进来,说朕有事找他相商。”
好歹是妻弟,还是得救一救。
外头的人应声去了,元治帝还在扶着墙闷笑,边笑边摇头:“哎呦——慧卿那小子……也有这么一天!”
夏内监见他心情好,也在一旁凑趣道:“真没想到,叶大人那样聪慧,在赵大人面前倒是好说话。”
叶京华平日那个冷冰冰,说一不二的样子,夏内监也是见惯了的。在五皇子跟前都没见他这么让着,可见叶京华待赵宝珠之心。
“哎——”元治帝从花坛上跳下来,拍了拍衣襟,颇有些心得地说:“两口子的事,怎能和其他一样。古话有云,家和万事兴,让着也就让着了。”
夏内监闻言,不禁想起有时元治帝在宸贵妃跟前赔小心的模样,深以为然。在这点上这两对姐夫妻弟倒是投缘。
·
墙外,赵宝珠还不知道他朝叶京华发脾气的样子都被皇帝隔墙听了去,见叶京华忽然被一群宫人传了进去,他心中怒气一滞,有些担忧起来。这才上了朝,陛下找少爷有什么事呢?
前来传旨的宫人很有眼色,见他面有忧色,主动道:“陛下传叶大人去说些家常话,这眼看着要下雨了,赵大人快先回府去吧。”
赵宝珠闻言,放下了心来,看了看叶京华远处的身影,点了点头,遂转过身往宫外走。
此时百官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宫墙边儿一个人影也没有。赵宝珠往南华门走,果然见一朵乌云从西边儿飘过来,看来方才那宫人说得不错,这看着是要下雨了。
赵宝珠略微加快了些脚步,想趁着下雨前赶快回府,然而就在经过一出窄门时,忽然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了几个人,拦在了他面前:
“赵大人请留步。”
赵宝珠顿住脚步,惊讶地看着拦在面前的四个人——两个太监两个宫女,穿着佩戴与夏内监有些许不同,看着不像是在皇帝跟前伺候的。
几人突然出现,将赵宝珠吓了一跳,但几人的态度还是很恭敬的,领头的太监在离开几步的位置朝赵宝珠深深弯下腰:
“叨扰大人了,奴才们是在东宫伺候的。在这儿恭候大人,是太子殿下想请大人到宫中一叙。”
竟然是东宫的人!
赵宝珠一愣,接着下意识地一喜,他许久未见太子,到底心里还是牵挂着这个曾经对自己那样好的大哥哥。
但他很快又想起叶京华再三嘱咐过要离太子远一些,面上的神情微微一滞。
“这,我……”赵宝珠有些犹豫,太子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要见他呢?他想着叶京华的话,想拒绝,但又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看向领头的太监道:“太子殿下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领头的太监弯着腰,上身几乎与下身呈九十度,低声道:“太子殿下找赵大人有要事相商。”
要事?
赵宝珠心下一突,若真是有要事,他不去岂*不是耽搁了?赵宝珠犹豫了片刻,终究是咬了咬牙,道:
“好,我现在就去。”
·
赵宝珠跟着四名宫人一路回到了内廷。
东宫正如其名,屹立于皇宫的东边。赵宝珠跟着宫人一路穿过层层宫门,当最后见到眼前的这座宫殿时,不禁为它的恢弘而咋舌。东宫原本就是除皇帝居住的’荣华殿’外,整座皇宫中最大的宫殿。此次太子回銮,元治帝怕旧地方住着不吉利,又从内库中拿出银子将宫殿上上下下翻修了一遍,整个东宫的占地因此又扩大了整整一倍还多。
只从东宫外最后一道宫门到殿前便有足足三、四里远,地上铺的是上好的青砖石。上头数十个宫女太监行色匆匆,若一列列整齐的飞鸟踏着小碎步静悄悄的行过,显得繁忙又整肃。
赵宝珠打眼看去,便觉他们脸上都有股子说不出的严肃神情,让他也不自觉被这股庄严的气氛感染,暗暗提起了心。
领头的太监倒是向他赔笑道:“这几日宫里还未归置齐整,人杂了些,让赵大人见笑了。”
赵宝珠忙道:“哪里,哪里。”说罢抬头看了眼汉白玉石阶上屹立的宫殿,就他这么抬头一看,那屋檐都仿若要将天空遮住了似得。
——这样的宫殿收拾起来,确实需要人手。
赵宝珠暗暗想到。
他为东宫的派头所震慑,转念又想到,这样金尊玉贵的太早,真是难为他在他们村那个穷乡僻壤呆了那么久,这么一想,实在是耽误他了。
赵宝珠感到了些许愧疚,同时,心里也将’铁牛哥’和太子分得更清了。
他抬起头,逆着光看向高出镶金碧玺牌匾上写的’东宫’二字,在心中默念。
如今生活在这里头的,是储君,是太子,是大文朝未来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