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瑜仁闻言一愣,顿了片刻才意识到这个’少爷’指的是谁。他心中一震,早些时候他便听闻这位赵大人与叶京华交情甚笃。谁也不知他们的交情是怎么开始的,可是他在国子监中,倒是听到了好几种流言,有人这位赵大人是叶家的亲戚,也有人说是这个贫寒学子不知施了什么手段扒上了叶家,被叶京华视作心腹。
如今一看……王瑜仁眉尾一颤,难不成是家臣?
涉及到叶京华的事,王瑜仁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常守洸也是面色微变,他沉默了片刻,抬头对王瑜仁道:
“瑜仁,你先出去。”
王瑜仁闻言也不敢逗留,小心地退下去了。
待他离开,赵宝珠皱眉看向常守洸:“常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常守洸看向他,叹了口气。他是个爽快的人,也信得过赵宝珠的人品,直接将事情说了出来:“若是直接说出来刺客是为了刺杀你,这件事便是下官遭到罢免心怀不满,妄图刺杀上官,虽然的确恶劣——但、到底是王致远一个人的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若是刺杀宰相之子,那其中的意思就大不相同了。”
他没把话完全说破,但赵宝珠也听懂了,登时面色一变,心下震动。
常守洸丝毫不藏私,了当道:王致远是兵部尚书之子,若那日真的只有他一人在马车里,估计京兆府尹并不会如现在这般即刻重刑审讯刺客,也不会因为王致远闭门不出就将案子移交刑部,或许到时候王致远随手扔出个谁当替罪羊,这事儿也就算了。”
他说罢轻嗤一声,显然很看不上王致远此等做派,道:“所以叶京华将事情都揽到了他头上,京兆府尹不敢得罪叶家,自己抓不到人,连夜就将案子移到了刑部,叶家那位大哥——”
说到这儿,常守洸哼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顿住。他向后靠了靠,架起一条腿,抬起头道:“总之,如今王家的麻烦大了,他倒是很聪明。”
这个’他’当然是指的叶京华,这话虽然听着是夸赞,但语气却像是在说——「阴谋诡计倒是很多」,有些讽刺。
赵宝珠听了,沉默了片刻,面上没什么神情,只是眉头依旧蹙得死紧:“所以……少爷这么做,是为了让王致远无法逃脱责罚?”
常守洸听这话,眉梢一动。他顿了顿,接着直起身,向前倾了倾,手肘搭在膝盖上,对上赵宝珠澄澈的双眼:“这件事,我本不该多嘴。”常守洸神情微敛,直视着赵宝珠道:“但你不觉得——最近叶京华和太子之间怪怪的吗?”
赵宝珠闻言,呼吸一滞,接着睁大了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是这么觉得,常兄也看出来了吗?”
他从邓云等人处听闻的都是少爷与太子在宫中伴读之时便交好,一直以来都交情甚笃,可此次回京之后,他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少爷叫他离太子远一些,太子不喜欢他和少爷在一起,两人交谈的时候也是明枪暗箭,不像是友人,倒像是有仇似得。
“常兄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赵宝珠忧虑地问道。
常守洸闻言,抿了抿唇,直起身四下张望,确认周围无人后,他才凑到赵宝珠耳边,几乎将声音压低到了微不可闻的地步:
“你知道,先前五皇子忽然多了位少师的事吗?”
赵宝珠茫然地点了点头:“知道的。”
“五皇子的学业突飞猛进,进来得了陛下不少赞誉,而叶京华在朝堂是又似乎与太子不睦,现在又借着遇刺一事对王家下手,朝堂上便有流言——”
常守洸欲言又止,神情有些犹豫。
赵宝珠从他的话语中遇到了什么,一时心如擂鼓,眉眼都紧了紧,放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常兄,你尽管说,我愿以性命起誓,今日之事不会让任何人知晓。”
闻言,常守洸松了口气。他倒真是个仗义的人,得了赵宝珠的誓言,便真的道:
“传言,党争已起。”
赵宝珠骤然怔愣。
他也算是熟读史书,党争是什么,其中重量几何,他是知道的。
赵宝珠刹那间犹如晴天霹雳,蓦得瞪大双眼,一下子从座上蹦了起来:
“什么?!”他惊骇极了,几乎语无伦次道:“你、你是说——少爷、和五皇子……与太子殿下——”
“这、这怎么可能呢?”
赵宝珠无法相信,那、那可是太子!他脑中浮现出太子英武的面孔,在他心目中,储君就是储君,正如皇帝就是皇帝,皇权天授,天子的权威不容任何人僭越。
常守洸见状赶忙一把抓住他,将赵宝珠拉回来坐着:“你先别急,这都是朝堂上的风云风雨,不一定是真的。”
赵宝珠坐回到椅子上,神情怔愣,面色很是苍白。常守洸见他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不禁缓声劝道:“别慌,这是没准的事,若你真想知道,不如回去问一问你家少爷,对你他应当是知无不言的,总比我们这些外人猜来猜去的来得好。”
常守洸是真想知道这个叶二公子到底犯了什么病,怎么突然就跟太子较起劲来了。太子这几日都在军中,他见不着面,也看不出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说起来王家也算是太子一党的心腹,叶京华要整治王家,太子竟然什么都没说,还派来禁军护卫在赵宝珠之侧。
真不知道这两位爷到底在搞什么!常守洸恨恨道,怪不得之前交好呢,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脾气怪,都是难伺候的主。
这话他也就敢在心里想想,是万不敢拿上台面来说的。常守洸叹了口气,抬手扶住额角,道:“不说这个了,现今还是要先将王家的事情解决了才是。”他看向赵宝珠,道:“毕竟你是苦主,我不便多嘴。宝珠,这件事你怎么想?”
赵宝珠此刻也稍微冷静了下来。闻言,他沉默思虑片刻,随即心中有了决断,抬头正色道:“常兄,让王家的那个少年进来吧。”
常守洸点了点头,便起身去叫王瑜仁进来。
王瑜仁本来战战兢兢地在外头等着,自从听闻幕后主使是王致远,且王瑜仁是他的庶弟之后,邓云和阿隆就对他没有好脸。
茶是冷茶,喝完了也没人给他添上,那名叫阿隆的少年还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王瑜仁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可怜巴巴地收着肩膀坐在椅子上。
见常守洸叫他进去,王瑜仁赶紧屁颠屁颠地跟上去,进了屋子后,谨小慎微地看了上座的赵宝珠一眼。
见他进来,赵宝珠略微收敛了神色,也不卖关子:“事情我都明晓了。”他看着王瑜仁,正色道:“这件事,我会去和叶大人好好说清楚。”
王瑜仁闻言呼吸一滞,紧接不禁喜上眉梢——赵宝珠这是答应去向叶京华求情了?
然而赵宝珠的下一句就将他打回了原形:“但是,我并非是要向叶大人替你的父兄求情。”
王瑜仁面上的喜色一滞,不可置信地看向赵宝珠。
只见穿着浅绯色官服的少年眉头微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秀美的眉目间神情十分严肃。明明他的神情中并无盛气凌人之色,满身的威仪却呼之欲出,让王瑜仁忍不住双腿发软:
“王致远因玩忽职守,尸位素餐被免职,乃是国法。而他竟然因心怀不满就敢肆意当街刺杀朝廷官员,目无国法,嚣张至极,此风断不可长。”
赵宝珠面色有些严厉,看着王瑜仁道:
“更有甚者,京兆府尹上门抓人,他竟敢闭门不出,这中间是否有尚书大人的包庇还不明了。他雇佣流寇行凶,还弄来了弓弩,此等凶器自何处获得,尚书大人是否从中襄助,都需查明。”
赵宝珠的声音发冷,王瑜仁听一句,面色便白一寸,这些事情他都未曾细想,此刻被赵宝珠指出来,王瑜仁登时浑身冰凉,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这、这——大、大人……”
赵宝珠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再说。王瑜仁骤然闭上嘴,一个字都不敢说,两只眼睛近乎绝望地看着赵宝珠。
赵宝珠向后靠了靠,垂眼看向他,话锋一转:“但若王致远的确想刺杀的人是我,那一码归一码,这件事我会和叶大人还有衙门上都说清楚。其中细巧刑部自会查明,不会让王家背上不应有的罪责。”
第127章 审问
王瑜仁走出吏部的时候脚下都在发飘,腿软得跟面条一样,差点没从阶梯上摔下去。
他整个人十分茫然,也不知这趟来找赵宝珠的结果是好还是不好。
吏部衙门内,常守洸望着王瑜仁略显踉跄的背影,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有那么个又蠢又毒的嫡兄,也真是为难他了。”
赵宝珠本来满心沉肃,闻言却’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又蠢又毒,常守洸的形容再确切不过!
“常兄是先前就认识王家那两兄弟吗?”他好奇道。
常守洸点了点头,道:“我在离京之前也曾在国子监就学。王致远比我年长,我在国子监是此人的名号已有’赫赫威名’。”
他语气讽刺,显然这个’赫赫威名’意在讽刺。
“王致远此人是王尚书唯一的嫡子,”常守洸靠在椅背上,将王家之事娓娓道来:“此人嚣张跋扈,自小就是个霸道的主,王尚书本来是想让他入军营的,可王夫人舍不得儿子去受那些皮肉之苦,便让他入了国子监读书。听闻这厮每日上学都要在腰间别一柄马鞭,见到看不顺眼的人就抽,国子监内许多伺候的小厮书童、甚至家世不显的学子,都挨过他的打。”
常守洸眉目中浮现起些许厌恶,道:“听闻他还曾失手打死过两个书童,此事在国子监争议不小,后来王家赔了那名监生一笔钱,便算是了了。”
赵宝珠登时骇然:“竟然有这样的事?!”
他眉头紧蹙,眉眼中闪过厌恶,咬牙一拳砸在一旁的矮桌上:“竟敢如此草菅人命,真是骇人听闻!这样的人竟然能被选入朝廷官吏,还掌管百官升降调令之权,岂有此理!”
常守洸闻言冷笑一声:“国子监的监生靠祖辈荫封入仕,只要通过吏部考核便是,考核的是监生的学识,又不是人品。”他顿了顿,面上嘲讽之意更浓:“那考核不能跟科举相比就不说了,甚至考核不过的监生还能继续回国子监学习,来年再考,王致远是兵部尚书之子,谁敢让他不过?这官位不如说是朝廷亲手奉到他手上的。”
闻言,赵宝珠亦沉默下来。若说他往日对所谓的世族荫封还不慎了解,在吏部就职之后,他对这其中的内情可谓是了如指掌。
吏法规定,京官四品以上,地方官二品以上,就可以推荐至少一名子侄入国子监学习。而官位更高的,如三公九卿国公侯爵等诸位大人能推荐的人数则更多。而国子监的监生一旦学成,不必通过科举,只用通过吏部的考核便能入仕为官。就如同常守洸所说,这种吏部考核的难度往往大大低于科举,基本稍有学识之人都可以通过,且通不过的还可以每年再考。比起没有资格进入国子监的寒门学子来说,这些权贵的后代可以说是只要稍稍在学业上有所精进便能出仕。
可以说在入朝为官上面,从一开始就没有所谓的’公平’可言。
可元治帝到底是个明君,与大批启用贵族子弟的前面几代君主不同,他甫一继位就修改了吏法,宣布于国子监出仕的监生授官最高不能超过五品,且三年之内不能升迁。
这条律法听起来很严苛,但是细细想来,多的是辛辛苦苦十年寒窗,从科举入仕的举子只能从六、七品的芝麻小官坐起,中举之后还要苦等官位腾出空来。而这些监生享受了最好的教育资源不说,还每年都能有机会取仕,几乎是埋进国子监的大门就已经是半个官身了,实在已是受尽优待。
然而就是这么一条限制,都在元治初年的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世族们纷纷联和起来向刚刚登基的少年元治帝抗议。理由说来说去自然就是那么几条,什么元治帝不遵祖制,肆意修改旧法,对有功之臣的后人卸磨杀驴等等,闹得朝堂鸡犬不宁。
元治帝是顶着压力,狠狠发作了几个世家,同时又提拔了包括现在的户部尚书良康在内的一众新人,拿出了几项实打实的政绩,这才坐稳了龙椅。
自此也不难看出为什么赵宝珠会被刺杀。这些世家大族早已过关了顺风顺水的日子,将一切优待都视作’理所应当’,任何出现在面前的阻碍都会被视作对贵族地位与权威的挑衅,为此刺杀一个五品小官又算什么?
新帝继位,尚且要受他们的一番磋磨,更别提是赵某。
“你之前种种举动,算是戳到他们的肺管子了。”常守洸扬了扬眉,对赵宝珠道:“我估计现在京城世家中有一大半都对你恨地牙痒痒。“
常守洸想起赵宝珠先前的作为心下都心有余悸,自铨选断了这些世家子弟的升迁之路,当众顶撞世族之首的曹尚书,罢免兵部尚书之子——
常守洸咧了咧嘴,揶揄地看向赵宝珠:“说实话,你做的那些事,若是换个人,恐怕已经尸骨无存。”
闻言,赵宝珠抬起眼来,蹙了蹙眉,似乎是有些不赞同的样子。
常守洸就挑了挑眉,觉得赵宝珠还是没搞清楚这京城的水有多深,倾身向前,好奇地问道:“诶,难不成叶京华或者太子殿下就没跟你说过,让你稍微收敛点儿?”
赵宝珠到京城还不足半年,便搞出来了这么多件大事,也太显眼了些。
谁知赵宝珠听了这话,立即摇了摇头:“没有。”
“少爷不会说这样的话。”赵宝珠看着常守洸的眼睛,目光澄澈而坦荡:“少爷明白我的志向,他不会这么说的。”
常守洸一愣。接着,他便见赵宝珠略微犹豫了一下,道:
“至于太子殿下……”赵宝珠低头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殿下也没有因这些事斥责过我,还派人来保护我……想来,殿下也是支持我的。”
常守洸闻言,立即想起了外头那支由禁军精锐组成的小队,登时一噎。
也是,禁军都派来了,这不是鼎力支持是什么?常守洸一时无言,看着赵宝珠真诚的眼眸,缓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算了,是我多嘴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眼见着时间不早,赵宝珠便将常守洸一路送出了吏部。在分别之际,常守洸回头问他:”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办?你真要去和叶京华说清楚?”
在常守洸眼中,叶京华就是条色彩斑斓的毒蛇,虽然才华的确出众,但总爱使些诡谲计谋,让他咬住了的对手应该是万万不可能松口的。这样的人,能听赵宝珠的话?
“是。”
赵宝珠点了点头,紧接着眉眼骤然一冷:
“少爷他……有些时候喜欢瞒着我做一些事。”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平静,常守洸却没来由地背脊一凉。还没有说亲的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但不妙的预感还是让常守洸止住了话头没有再深问下去,告辞后便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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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刺杀一事让叶家上下都受了不少惊吓,这几日赵宝珠二人都住在叶府本家。
然而这天,叶京华从户部下值,马车刚刚停在门口,就听闻小厮道:
“二公子,赵大人今日回赵府去了。”
闻言,叶京华下马车的动作一顿,蹙了蹙眉,看向那小厮:“回去了?留了什么话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