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转过头,见太子被太监搀扶着站在一旁,面若金纸的样子,终究还是担忧地上前了几步:
“……太子殿下可还好?”赵宝珠皱着眉,四处看了看:“殿下伤得这么重,怎么不见太医来?”
太子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一个伺候的太医都没有?现今天气凉了,若是寒气入体,落了病根那可不是小事。赵宝珠担忧得想道。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当夏内监怕太子真出了事,急急忙忙去找到元治帝时,皇帝连个人都不想派:“就让他跪着!朕看他也死不了!”
元治帝在气头上说。还是夏内监好说歹说,劝了好一会儿,元治帝才勉为其难地派了个医女过去给太子包扎。
闻言,太子的眉眼骤然柔和了些许,垂眼看向赵宝珠:“无碍,太医在东宫中候着呢。”
赵宝珠听了,这才松了口气。接着又有些尴尬,自那夜在赵府的谈话之后,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太子,赵宝珠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垂着头想了一会儿,才犹豫道:
“臣……臣还未来得及对殿下道谢。”赵宝珠抬眸看向太子:“多谢殿下愿为叶大人作保,安定群臣之心,查清了此案。”
“不必言谢,这本就是孤分内之事。”太子目光温和,道:“不如说是孤得谢你,若不是你以良言相劝,孤恐怕还糊涂着。”
闻言,赵宝珠一怔,觉得太子给人的感觉有些变了。他迎着月光,见太子目光平和,微微发白的脸上啜着温和的笑意,身上没了先前那种仿佛压抑着什么情绪的焦躁,他笑了笑,对赵宝珠道:
“让你平白忧心了一天,定是累了,快随京华回府去吧。”
赵宝珠一愣,遂也笑起来,对太子点了点头:“殿下也快回宫去吧,定要让太医好好看看伤势才是。”
太子对他笑了笑,亦点了点头,转身朝东宫的方向去了。
赵宝珠目送他离开的背影,站了小片刻,也收回目光,小跑回了叶京华身边:“少爷,咱们快回去吧。”
叶京华看了看太子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眼赵宝珠,唇角微拧,抬手牵起赵宝珠的手。
两人便朝马车走去,赵宝珠全程都跟他挨得紧紧的,将叶京华一路搀着上了马车。待将他安顿着坐好,还忧心地问:“哪里疼?”
叶京华闭着眼睛,一只手臂搭在赵宝珠肩上,闭着眼睛:“……腿疼。”过了一会儿,又小声道:“背也疼。”
“嗯?”背疼是鞭伤,腿怎么又疼了呢?赵宝珠皱着眉将叶京华衣袍的下摆拉了起来,往下头一看,就见叶京华的膝盖上有深深的两团青紫淤伤,登时一惊:“哎呀,怎么弄成这样了?”
接着转念一想,此番元治帝生了大气,必定是蒲团也不许用的,这样的大冷天在那硬石板上跪着,能不伤着吗?
赵宝珠心疼极了,将手心搓热了,按在叶京华的双膝上给他暖着:“这样可好些了?”
叶京华心都快化了。
有宝珠如此疼他,他再跪上几个时辰都不要紧。
他伸手揽住少年,在赵宝珠冻地略带凉意的脸蛋上亲了亲:“好多了,连累你在外头等我这么久。”他说着,直接将赵宝珠抱紧在了怀里,姿态极其依恋地贴着赵宝珠的乌发蹭着,低声道:“小宝,我想你了。”
男子低沉而优美的声音灌入赵宝珠耳中,一股酥麻骤然顺着脊背而上。
赵宝珠生生地打了个抖,脸颊一下就红了。在叶京华怀中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叶京华搂着他依偎着,过了一会儿,软声道:“小宝不想我吧”
赵宝珠哪里禁得住这个,赶忙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叶京华:“想的……我日夜都在想少爷呢——”
闻言,叶京华笑开了,略微苍白的面上眉目粲然,双手捧住赵宝珠的脸便亲了下去。
“唔!”赵宝珠被亲了个正着,想起这还是在马车里,先是挣扎了几下,但很快就浑身酥软,被叶京华紧紧抱着,什么都不知道了。
马车外,方家兄弟坐在车辕上,裹着大袄,脸皮被北风吹得有些发麻。听着耳边北风呼啸中夹杂着的些许声响,两人对视一眼,不禁将手上握着的缰绳放松了些。
可惜太庙离叶家本府实在是不远,就算马走得再慢,也没能给小情侣留太多温存的时间。
叶府外,叶相与叶夫人夫妇俩带着一大票下人站在府门口,待马车一停,叶夫人立即抬脚迎了上去:“卿儿!”
马车停好,方氏兄弟先跳了下来,叶夫人焦急道:“人接回来了没有啊?”
方勤赶忙回道:“接回来了,二少爷和赵大人都在后头呢。”
叶夫人闻言,略略放下了心,而后又焦急地看向马车上垂下的帘子:“卿儿,快出来,让娘看看你怎么样了?”
她说完话后,又隔了片刻,帘子被一只手撩开,叶京华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母亲。”
叶夫人赶忙上前拉住他,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的儿!你受苦了——”她美眸中泪光闪闪,上下打量了一番叶京华,心疼地道:“瘦了,脸色也不好看。”
“听说圣上打你了?快给娘看看伤得这么样了?”
叶夫人将叶京华的袖子拉起来一看,立即倒吸了口凉气,后退了几步,差点没翻个白眼晕过去。叶京华赶忙扶住她:“母亲不必担忧,只是些皮肉伤罢了。”
叶夫人吸了口,急道:“这怎么会没事!自从你生下来,谁动过你一根手指头——”她着急,可又不好说元治帝的不是,到底顿住了话头,叹了口气。随即注意到了什么,奇怪道:
“宝珠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叶京华闻言,神情微微一滞。还未等他开口,马车后便传来少年略微发虚的声音:“夫人,我回来了。”
叶夫人抬头看去,便见赵宝珠低着头,扭扭捏捏地从马车另一边绕了过来。叶夫人急忙伸手将他捞过来,嘴里斥道:
“你这孩子,在那黑灯瞎火的地方躲着干什么?”本来就是小小一只,藏在那犄角旮旯里头更看不见了!
赵宝珠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话,仔细看耳廓还有些红。叶夫人倒是没多心,安抚般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软声道:“好孩子,今儿真是劳烦你了,大冷天的还为了卿儿奔波。”
说罢她看了看两人,道:“快跟娘回屋去,让大夫好好看看你的伤——”
说罢就想拉着儿子儿媳往府里走,然而就在这时,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叶执伦忽然开了口:“等等。”
叶执伦自暗处走出来,灯笼暖黄的光照在他脸上。宰相的神情有些冷,走出几步,挑剔地扫了叶京华一眼:
“怎么。”他看着叶京华,眯了眯眼,语气不阴不阳地道:“在人家的祖祠跪了,沾了光,回家就不必跪了?”
元治帝在太庙中做了什么,他一清二楚。说实话,叶执伦心里也对这两人不满许久了,只不过太子的事他不好插嘴,叶京华的事他又一向懒得管。
不过如今连太庙都跪了,若他再不出手,叶家祖宗的老脸要往哪里放?
闻言,叶京华脚步一顿,看向叶执伦。叶执伦眉梢微微一动,眸中沁出冷色:“怎么,不服?”
“不。”叶京华敛下眼,垂下头,恭敬道:“儿子犯下大错,请父亲发落。”
叶执伦紧皱的眉头这才略略松开了些,淡声道:“去后头祠堂跪着,什么时候反省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闻言,叶京华还没说什么,叶夫人就先不依了:“叶执伦,你这是干什么!”
她瞪着丈夫,将儿子挡在身后:“卿儿都这样了你还让他跪?他身上有伤,还在大牢里关了那么些天,你还要罚他跪!跪坏了怎么好?那祠堂里头连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冻坏了怎么好?”
叶执伦蹙了蹙眉,看了眼护崽的发妻,不禁道:“他那是被关着北镇府司,算什么大牢?”
叶夫人一滞,接着更是火冒三丈:“怎么,非要卿儿下了诏狱才算得上是大牢是吧?!”
跟在后头的赵宝珠见两人要吵起来,赶忙向前走了几步,劝道:“夫人,请息怒。宰相大人说得不错,如今陛下在太庙教训了太子和殿下与少爷,这事不日就会传开,若是宰相大人没有表示,恐怕旁人或多有闲话呢。”
叶夫人闻言,面上的怒气一滞,想了想确实如此,如今元治帝带头教训了两人、显然是对叶京华有不满的,若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是显得叶家没家教?这传出去可就太不好听了——叶夫人心中的怒气消散了些,可、可卿儿到底还是受着伤呢——
就在这时,赵宝珠又转向叶执伦:
“宰相大人,如今夜已深了,少爷刚在陛下哪儿受了罚,身上还带着伤,不如让大夫看看伤势,休息一晚再处罚吧,若真为了这个落下了病根就不好了。”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直说到了叶夫人的心坎上。叶夫人眸光闪烁,欣慰地看向赵宝珠的背影,她这个儿媳妇儿实在是个好的!
另一边,叶执伦蹙了蹙眉,神情有些不满。然而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似是忽然注意到了什么似得微微一凝,接着神情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叶夫人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也顺着看过去。只见这会儿离府门近了些,烛光照在赵宝珠脸上,清晰可见他唇边的一点淤痕。
叶夫人见了,一愣,接着回头就狠狠瞪了叶京华一眼。这小子!怎么就这么猴急?
赵宝珠见两人忽然不说话了,还有些疑惑,接着也忽然意识到叶相和叶夫人是看到了什么,登时羞得脸通红,猛地捂住嘴低下头。
……都怪少爷!赵宝珠羞得简直想在地上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叶夫人见状,直接伸手在叶京华手臂上拧了一下,低声斥道:“我看你劲还大得很、就该听你爹的让你好好跪一跪!”
愧得她还那么担心,还有力气折腾宝珠,她看这人是一点事儿都没有!
叶京华自知理亏,垂着头没吭声。叶执伦也不知该说什么,杵在灯笼旁边沉默着。叶夫人左右看了看两人,觉得这父子俩的神情很是可笑,勾了勾唇角,压下喉头的一声笑,上前打圆场道:
“行了,他们小夫妻这么久没见,也得让孩子们好好说说贴己话。”叶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将赵宝珠和叶京华王府里推:“给大夫瞧过伤,就快些歇下——你有什么话明儿起来再说。”最后一句是朝叶执伦说的。
就这样,在叶夫人的协调下,对叶京华的处罚暂且延缓。
可也没能延缓太久,次日叶京华就被提溜去叶家祠堂跪了一天一夜。理由是次日收拾屋子的丫鬟禀报,说御赐的团花床帐被扯坏了,裂了好长的一道口子。叶执伦觉得叶京华的身子已经全好了,便直接将他扔进了祠堂里。
赵宝珠却有些愧疚——其实那床帐是他不小心弄破的,不过他也不是故意的,若不是叶京华又那样折腾他,他又顾忌着叶京华身上的鞭伤,又怎么会把床帐扯破了呢?
不过叶京华确实伤得不算重,在府里修养了几日就可以正常上朝了,而东宫那边则是许久都没有消息,对外只是说太子被皇帝禁了足,在宫内反省。
而朝廷上则是什么样的猜测都有,有人说是皇帝是不满太子意欲党政,惹了皇帝不快,也有人说皇帝是责罚太子治下不严格,也有人说是太子不满皇帝对贵妃与叶家一系宠爱太过,顶撞了皇帝,纷纷扰扰中没有定论。
众人的眼睛都盯住了皇宫——元治帝必得要就此事给群臣一个交代的,彼时或许真相便能水落石出。
霜降后,京城中的气温骤降,皇宫中已烧起了地龙。
夏内监侍候在金銮殿暖阁中,正在做上朝前的最后准备,暖阁四角燃着的暖炉噼里啪啦地响着,他拿着手中的圣旨,手都有些抖,额头不知是怕的还是热的,冒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他看着圣旨上的墨字,脚都有些发软——夏内监想到这封圣旨宣判出来时会为朝野上下带来的震动就头脑发晕。
“怎么了?”
元治帝的声音将他的神志唤回,只见皇帝姿态闲适地坐在书案后,道:“愣着干什么?”
夏内监浑身一震,随即向元治帝赔笑道:“这……奴才老了,不中用了,生怕把圣旨宣错了,得好好看看才是——”
元治帝闻言,轻笑了一声,直接点出了他的心思:“你是奇怪朕为何会如此重视赵宝珠,可是?”
夏内监哪里敢接这个话,赶忙道:“奴才不敢——”
元治帝却望向窗外,看着宫阙的红墙间飘散的细雪,继续说了下去:“忠臣的难得,但也不是没有。要说那年少聪慧、有手段的,也不止他一个。”
夏内监听到这儿,明白是皇帝自己想说,便低头敛目,不做声地在一旁听着。
“但忠顺着往往迂腐,聪慧之人不免奸滑。”
元治帝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道:
“但这忠而不顺,慧而不奸,既有忠心,却不愚忠,敢于犯颜直谏,匡扶君主之为,才算是真正的忠臣!”
元治帝声音笃定,夏内监闻言,心头一震,将头又埋地低了些。
“皇帝虽然身负天命,但到底是凡人。凡材肉胎,孰能无过?”元治帝神情肃然,道:“朕原本是看中赵宝珠肯做实事,踏实肯干,如今一看,他远远不限于此。”
“此番瑱儿犯了糊涂,他能察君之过失且直谏,遇大变且临危不惧,亲近之人落狱,他尚且能为朝廷,为国家考虑——”
元治帝说着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眸中精光大方:
“玄铁淬炼方出成色,非得经过大事才能看出人臣之资。”
听到这句话,夏内监心中大骇!元治帝可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君主,他向来是一个唾沫一个钉子——难不成此话是在暗示赵宝珠日后将位极人臣?
他来不及惊讶,便听闻元治帝接着说下去:
“古人有言,以人为镜,方可知得失。”皇帝面上浮现出笑意,道:“赵宝珠心如明镜,朕自当委以一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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