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青的。”他嗓音带笑:“你该不会一晚上没睡吧?”
裴致礼眼睫几不可见地颤了一颤。
或许是两个人离得太近,办公室里又太安静,裴致礼甚至清晰听得到自己和对方的呼吸声。
以及,他鼓噪着、正在跃动的心跳声。
——其实郁启明的指腹没碰到他的皮肤。
可裴致礼依旧在恍惚里感受到了对方的体温。
“……睡了不到三个小时。”裴致礼潦草收拾了一下翻涌的情绪,又低声讲了句:“所以,醒过来刚好看到了你发我的信息。”
郁启明问他:“哦,你是说哪一句?”
“你撤回那一句。”
“你看到了,然后呢?”
然后?裴致礼静默地看了郁启明一会儿,轻轻说了一句:“抱歉。”
“……抱歉什么呢?”
“抱歉我那些信息也许打扰到了你。”
“嗯,是真心的很抱歉吗?”
不。“……不很真心。”
不很真心。郁启明笑得弯了弯眼角。
裴致礼目光定在郁启明唇角的笑意,他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像是终于确信自己已经碰到了一个安全的堤岸而开始缓慢松弛。
“我觉得那些话不足以表达我真实的心声。太冲动、情绪化。”裴致礼想了想,又解释:“也太负面,我不想让你再对我有什么误解。”
办公桌上那一星灯火照不亮沙发上裴致礼的眼睛。
那一点点不那么亮的灯只是模模糊糊勾勒出了他的身影,可也足够让他真实地出现在那一片晦暗里。
郁启明其实并不好奇裴致礼到底撤回了什么。
无非不过诘问或者自白。
他只是劣根性作祟,想多看一眼男人的软弱和为难——这有点过份。
可不得不承认,至少在那个瞬间里,郁启明的确被他的姿态蛊惑。
郁启明很快清醒,清醒的同时,他的心底却又漫涨出一股并不算太强烈的心软。
“……对不起。”郁启明缩回了手,同时慢慢支起了身。
然而奇异的心软包裹着一些郁启明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以至于他对着裴致礼又讲了一遍:“对不起。”
裴致礼望着又离他远了一点的郁启明,再一次微微抿起了唇。
郁启明佯装未知,他道了完歉,又马上开口解释了昨天的事情。
“昨晚上,我不知道乔丰年会过来。”
郁启明不知道乔丰年过来,但凡他知道,他绝对不会让裴致礼身处那样“尴尬”的场合,无关于裴致礼“追求者”的身份,只是因为郁启明知道,从很早开始,裴致礼就一直在主动避免和乔丰年有任何交集。
跟乔丰年有任何途径的碰面对于裴致礼来讲都不算什么好事。
“这不是你能控制的,你不需要对我说抱歉。”裴致礼说。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郁启明讲:“总之,如果乔丰年如果有对你说什么,也希望你可以不用太在意。”
郁启明主观上希望乔丰年可以不要有任何骚扰裴致礼的行为,但是乔丰年的确不是他可以控制的:“如果他冒犯了你——”
“所以,你是在替他向我道歉吗?”裴致礼直接开口打断了郁启明。
——看上去简直要发少爷脾气了。
可郁启明看到了他的恼怒反而笑了笑,笑完了,又轻轻叹了口气。
“裴致礼。”
他低低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带着些无奈。
——裴致礼。
裴致礼目光定在了郁启明的身上,沉默了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其实我并不在意他。我们可以摒弃他然后继续对话吗?”
“当然可以,”郁启明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抱歉。”
第二句抱歉。
他们互相说了两次抱歉,很公平。
——可这不是裴致礼想要的东西。
公平是一个很好的东西,可裴致礼想要的不是感情上的“公平”。
——裴致礼在这一个当下果断决定把一切过往抹平。
不忿也好,嫉妒也罢。
情绪是自我可以控制的东西,可郁启明不是。
他不要公平,他只要郁启明。
裴致礼望着郁启明,望着这一个,距离他不近不远,却至少已经是触手可及了的郁启明。
他说:“其实,我有点累了,也有点困了。”
郁启明嗓音柔软:“那你需不需要再休息一会儿?”
裴致礼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他朝着郁启明无声地伸出手。
郁启明和裴致礼对视了一会儿,垂下眼,又看向那一只带着那么点义无反顾情绪的、朝着他伸过来的手掌。
男人白皙的手掌心里还有着一道泛着血色的裂纹,是本来差不多已经长好的伤口因为一些原因又崩裂了。
该要问一句疼不疼的。
郁启明看了一会儿裴致礼手掌里那一道伤口,他微微挪开眼睛,然后朝着对方伸出手。
两只手轻轻相触。
郁启明的指尖是凉的。
裴致礼的手掌心是温热的。
裴致礼收拢了掌心,在细密的疼痛里,终于再一次握住了这只手。
如果是梦,也是一个美梦。
如果不是梦,那就是比所有的预设更好的一个“开始”。
“我闭一会儿眼睛。”他说着,又轻轻握了握郁启明的手。
郁启明顺着裴致礼的力道坐在沙发扶手,他手指蜷缩着放松:“知道了,四十分钟后我叫你。”
办公桌上的小灯设置了自动关闭时间,到了时间自动跳暗。
办公室的百叶窗外是日光昏沉的阴天。
世界重新归拢于一片足够平静的暗色。
裴致礼没有说谎,他大概是真的有点困,也很累,他很快就睡着了。
他的头侧着抵在沙发靠背上,睡得有一种违背他本性的安心与放松。
郁启明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单手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开始阅读处理工作邮件。
回复完第三封邮件,办公室外的走廊开始响起卡点班的同事路过时谈天说笑的声音。
小言说她放假三天和男朋友看了三场电影,看得她腰酸腿疼。
旁边已婚的女同事就笑着对她说:“腰酸腿疼不止是因为看电影吧。”
小言恼羞成怒:“哎呀,什么污秽的东西,不要对纯洁可爱的小女生开黄腔啦姐!犯法的!”
“知道了知道了,咦,今天郁助还没来上班吗?”
小言像是停顿着也瞄了一眼:“来了吧,看到他车了。唔,他可能在裴总办公室……吧。”
“最近裴总时常偷偷开小灶哦,打包还带上了郁助,每天两个人吃饭时间就在办公室谈什么密事,连门都要上锁,啧啧啧,叫我看,郁助真是超惨的哦,午休还要被强行加班——”
小言尴尬地笑了两声:“是、是吧,哈哈哈。”
声音远去,没有吵醒睡着的人。
郁启明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又落到了握着他的那只手上。
其实,在郁启明的固有印象里,裴致礼一直比他高那么一点。
以至于时隔多年再见,郁启明平视裴致礼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在过去了的这些年里,他客观上也的确已经长大了很多。
一直需要仰视的那个人已经停止了生长,而他渐渐追平了这一份生理上的差距。
从身高,到手掌。
这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它如此直观地告诉了郁启明,原来他们是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以至于郁启明那些固有的、对裴致礼的印象都变成了一座又一座虚幻的海市蜃楼。
而他的感受应该和裴致礼的感受也偏差不远,彼此默契地装成陌生人与上下属,在独处的时间里也绝对不会有任何一句多余的问候,他们甚至至今没有认真叙过一次旧。
不能开口问过去这几年好不好。
乔丰年是隔在两个人中间迈不过去的山,郁启明想,裴致礼大概依旧不了解什么叫做七年的恋爱。
分手绝不仅仅只是彼此讲一句结束,然后潦草搬出同居的房子就算结束。
他需要做情感的切割,需要做理智的重塑,更需要做习惯的改变,然而他要做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二十天的时间太短,郁启明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好应该如何把这一件事情告知给他们的外甥宋学而。
成年人之间关系的结束不应该牵扯到小朋友,何况对于宋学而来说,乔丰年在她心里的地位跟他这个亲舅舅几乎没有任何分别。
小朋友在今年夏天暑假结束前就已经跟乔丰年约好要去瑞士滑雪——而现在距离寒假已经不远了。
该怎么和小朋友解释才能最低限度地避免她受到伤害?
郁启明依旧还在犹豫。
睡熟了的人手掌松了一点力道,郁启明回神。
大概是握的时间足够久了,连他的指尖已经沾染了对方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