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一开始是打算直接来投奔您的,真的,我想去S市的,我想让李博鸣在S市的车站来接我,结果他说他在平川,说阿姨生病了,我就想着,如果不知道就算了,既然都知道了,我干脆就不如过来探望一下阿姨吧。”
郁启明听完了宋学而的狡辩,冷淡地回了句:“哦,是吗?”
宋学而飞快眨了一下眼睛:“是的,真的,李博鸣可以替我作证!”
坐在前排的李博鸣转过头,声音低弱:“舅舅,一开始宋学而真的是打算去S市的。”
郁启明并不理会李博鸣,只是盯着宋学而,平静反问:“所以,宋学而,你认为这个问题的重点是在于你要去S市还是来了平川上吗?”
宋学而悄悄咽了一口唾沫,许久,她摇了摇头,再一次道歉:“对不起,舅舅。”
“我当时就是,太生气了,感觉再在家里待下去我就要爆炸了,所以我才一个人走的。”
宋学而本来一点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讲这些东西,但是舅舅的几句话直接就把她给说得难受了。
到底还是年纪小,再怎么狡猾聪明也还是憋不住那点委屈,她说:“我向老师请假了,我走之前也跟妈妈说了我要休息几天,我说我会准时回学校参加期末考,我也答应她能够拿年级第一,我不是离家出走,舅舅,我跟我妈打了招呼的,真的。”
郁启明听到这里,微微抿住嘴。
宋学而瞟了郁启明一眼,又低下头说:“而且,我到了平川那天,我就知道自己太冲动了,我做错了事情,我毕竟只是一个小孩儿,不可以一个人这样。社会很危险了,万一哪一步上出了问题,我可能就会上社会新闻的版面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舅舅,你也知道的,我就是胆子小,做错了事第一时间不敢跟您说,所以我就给乔舅打电话了。”
“乔舅知道我在这里后都快气炸了,在电话里就骂了我一顿,然后让我呆在原地不要动,说他马上就过来。现在他应该也快要到平川了,他说了,等他到了这里再跟我仔细算账,舅舅,我发誓,等乔舅到了,我愿意向你们跪地认错。”
宋学而挪动屁股靠近郁启明,悄咪咪地朝着她舅舅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所以,舅舅,你先消消气,等乔舅来了,我再向你们负荆请罪,行不行?”
郁启明听到这里,是真的开始觉得有点头疼了,那点头疼和心底里翻涌的情绪一起冲击着郁启明,他甚至没忍住,直接伸手摁了一下自己的额角。
他努力按下情绪后,才又开口,避重就轻道:“无论如何,总之,宋学而,你该要长长记性了。”
宋学而一通好说歹说,搬出了乔丰年似乎也没能打动她冷酷无情的老舅,她终于委屈地一撇嘴角,然后抱着手窝到了汽车的座椅里,缩到了座位里,还要故意远离了郁启明几分,满满的情绪想要表达的都是:我都已经认错了你还不给我台阶下,你还要我怎样!
裴致礼就那么看着气鼓鼓的小姑娘缩着缩着缩到了他的身旁。
——这是一个胆大妄为的、十一岁的小姑娘。
裴致礼难免留意她口中那一个所谓的“乔舅”,其实都不用多想裴致礼就知道,这一位“乔舅”除开乔丰年以外不作他想,小姑娘提起对方的口气熟稔,像是认定了她一通电话就能叫人替她撑腰。
裴致礼理智地掂量这一份熟稔和信赖,估算乔丰年在她心目中的份量。
裴致礼落在宋学而身上的目光大概是太有份量,小姑娘在有所察觉之后直接抬起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不太礼貌,甚至带着点凶狠的模样,就像一头龇牙咧嘴的小狼崽。
裴致礼朝着她友好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同时朝着小朋友主动伸出手:“你好,裴致礼,。”
宋学而依旧瞪着他,只是瞪着瞪着,她的神情又渐渐有了点细微的变化。
一些不太明显的诧异凝结在她的眼眸,她睁大了眼睛,很快又微微皱起了眉头。
她努力收敛好奇,不太明显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裴致礼,许久,她才像是确认一般,然后朝着对方伸出手。
她学着裴致礼的姿态,说:“你好,宋学而。”
“很荣幸见到你,宋学而。”裴致礼松松地和小朋友握了一下手。
天生冷淡的声线显然并不足以第一时间获得小朋友的亲近,诚然,裴致礼此时此刻内心柔软,甚至发自肺腑地认为,他既然能够在与郁启明逐渐迈入明朗的第一时间里偶遇宋学而,可见虽然他同这个小朋友错过多年,但是兜兜转转,两人之间该有的那份缘分依旧存在。
然而宋学而面对裴致礼却全然不同于面对舅舅的态度,她像是一头竖起了刺的小刺猬,在裴致礼说很荣幸见到你的时候,直接狠狠皱起了眉头。
她盯着裴致礼看了一会儿,十分具有攻击性地开口道:“你是我舅舅的同事吗?还是朋友?”
郁启明显然察觉到了宋学而并不礼貌的口气,他坐在旁边,淡淡地讲了一句:“宋学而,你的教养呢?”
宋学而听到了舅舅平淡语气里的警告,她抿了一下唇,面色勉强地补了一句:“裴叔叔。”
裴致礼双手交握,面上依旧带着浅淡的笑意,他回答宋学而道:“是同事,也是朋友。”
宋学而依旧盯着裴致礼看,她说:“真的吗?如果你是舅舅的朋友,那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裴致礼问她:“你见过你舅舅所有的朋友吗?”
宋学而一脸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的,我见过我舅舅所有的朋友。”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忽然又顿了顿,试探性地加了句:“除非你是他的新朋友,裴叔叔,你是吗?”
裴致礼说:“不是。我和你舅舅是老朋友了。”
宋学而抿了一下嘴,她连这个神态都和郁启明有几分相似,她说:“哦……那有多老呢?”
裴致礼还没开口回答,旁边的郁启明插嘴道:“很老,比你老。”
宋学而听到了,她并不意外,不意外,但还是不开心,她不开心到甚至不想掩饰,就那么冲着裴致礼撇了一下嘴。
裴致礼若有所思地抬眼和郁启明对视,郁启明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宋学而只觉得他们两个人在当着她的面眉来眼去,她的手指略带几分烦躁地开始玩自己的毛衣袖子。
她有点害怕了。她既想乔舅快点来,又怕人来了,他们又要吵架。
宋学而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她两个舅舅吵架。她本湳風来就是无家可归的小孩儿,只有呆在他们身边的时候才觉得她也有人喜欢,才觉得她不是一只没有地方停留的小鸟。
司机开车还算稳,大家一路在气氛诡谲的沉默里到了昨晚上裴致礼和郁启明落脚的酒店。
本来该是午饭时间,但是吃饭肯定是吃不下了,郁启明半点胃口都没有,他不说话,直接提溜着宋学而进了隔壁裴致礼的房间。
李博鸣很有意气,生怕好友性命不保,硬着头皮跟在郁启明的屁股后面也钻进了房间,裴致礼是最后一个走出电梯。
口袋里的电话铃声反复催促,裴致礼拿出手机接通电话:“不好意思,家里小朋友出了点事要处理一下,是,你们慢用。”
挂断电话,裴致礼没着急进房间。
他走到窗口点了根烟,给房间里的郁启明一点时间和空间处理小朋友一些不好在陌生人面前提起的私密事情。
***
酒店房间内。
“坐。”郁启明指了指沙发,让宋学而和李博鸣坐下。
宋学而抱着包,双膝并拢,一脸沉默的乖巧,直接在沙发上坐下。
李博鸣看了眼那个单人沙发,十分乖觉地捏着手机坐到了更远处的座椅里。
郁启明在宋学而的对面坐下,他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沙发扶手:“宋学而,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解释骑前因后果,开始吧。”
宋学而不安地挪了挪屁股,舔了一下嘴唇,然后低声道:“舅舅,那个,李博鸣还在呢。”
郁启明抬手,看了眼手表:“九分三十秒。”
宋学而眨了眨眼,吸了一下鼻子:“舅舅……这个事情,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楚的。”
郁启明瞟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睛:“九分十五秒。”
宋学而提高声量:“舅舅!”
郁启明语气平淡:“还有九分钟。”
宋学而和不远处坐着的李博鸣对视了一眼,她烦躁地伸手挠了一下侧脸,又揪了一下自己的马尾辫,然后抬起脸,可怜兮兮地对郁启明说:“天塌了也有乔舅顶着,这话还算数吗?”
郁启明换了一个坐姿,他平静地直视宋学而:“八分钟。”
宋学而瘪起了嘴,她垂下眼睛,许久,又吸了一下鼻子:“对不起,舅舅。”
一旁坐立不安的李博鸣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开口道:“舅舅,其实——”
“博鸣,你不能什么事情都替宋学而担着。宋学而,你还有七分钟。”郁启明盯着宋学而,“我想,你必然有充分的理由做出这样的事情,宋学而,你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宋学而低着头,说:“……我当然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所以,为什么。”郁启明语气依旧平静,“告诉我,只要你理由充分,你知道的,无论是我,还是你……乔舅,都会坚定地站在你这边。”
宋学而沉默地低下了头。
小朋友发丝浓密厚重,很像郁早早还没烫卷时的样子。
郁启明微微放缓嗓音:“小耳朵,舅舅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可以跟舅舅说的,你不相信舅舅了吗?”
宋学而抿住嘴唇:“……我相信的,可是舅舅,我怕我说出来,你又会对妈妈有什么心结——你会吗?”
郁启明眼眸暗沉,他温声道:“不会的,当然不会。”
宋学而深呼吸了一口气,她抬起头对着郁启明说:“因为言思立,他忽然跟我表白了。”
郁启明愣了一下,他轻声说:“谁?”
“言思立。就是妈妈的男朋友,言叔叔的儿子,你忘记了吗?舅舅,你见过他,去年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吃过饭的。”
第69章
言思立。
郁启明在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与这个名字对照的人物。
少年人无声静默地坐在餐桌一角,额发遮盖过他大半的神情,比起他父亲的幽默风趣,他不免显得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冷淡阴郁。
总的来说,言思立实在是单亲家庭中会让人产生典型刻板印象的那一种少年人。
郁启明对他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然而此时此刻,当初一面之缘不好不坏的印象分已经瞬间跌破谷底。
宋学而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郁启明,又垂下眼睛,轻声说:“妈妈过完年就搬去和言叔叔住了,她让我也搬过去,我不乐意,然后言叔叔怕我一个人住害怕,就让言思立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郁启明的手指缓缓握紧,指骨泛出浅浅的青白,他平静地嗯了一声,道:“然后呢?”
“我本来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那个脾气性格本来就古古怪怪的。我跟他连熟悉都算不上,所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就朝着我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我有点害怕了。就、就打了言思立一顿。打完了言思立之后,我怕我妈为难,我就把这个事情跟我妈坦白了。”
郁启明说:“嗯,继续。”
“我妈知道了,就说我不该打言思立,说都是一家人什么的,我就生气了,谁跟他是一家人了?她让我给言思立道歉,我不愿意,她就……”
宋学而顿住,牙齿咬了一下下唇。
“反正,我就在家里待不下去了,我心情不好,我就想来S市找你和乔舅。但是我不敢给你打电话,我就给李博鸣打了电话,结果他说他这几天因为阿姨生病了在平川,我就脑子一热,说,那我也过来平川好了,然后我就过来了。”
宋学而紧张地抿了一下嘴,噌地一下三根手指并拢,然后高高举起手:“我发誓,舅舅,我没有说半点谎!”
郁启明知道宋学而没有说谎,或许事情的起因和经过有部分内容她故意没有全部说清楚,但是问题不在这儿,问题还是出在郁满霞的态度上。
“好的,我知道了。”郁启明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小朋友的头:“这些事情,我都会和你妈妈做确认。”
宋学而听到了郁启明的话,缓缓放下了发誓的手,像一只乖巧听话的小猫咪一样垂着头,任由舅舅弄乱她的头发。
宋学而乖觉地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轻轻问郁启明:“舅舅,我把来平川的原因告诉你了,你现在能原谅我一点点了吗?”
郁启明轻轻笑了一下:“我原谅了你很多,但不是全部。你生气当然情有可原,但是后续的处理方式不太合理,无论如何,离家出走这样的行为都过于轻率和极端,你认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