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什么也没给他,出了事却是他在跑前跑后,党丽萍心里亏欠他,不想再给他添麻烦。
然而王醒还是了解她的。
这是个不愿意给人添麻烦的传统女性,苦了痛了,能忍下的,绝不会吭声。
自强是个好品质,王醒打心底里尊敬她,但是忍耐一切、时刻忍耐,对于本人,却不是一件好事。
人生在世,命运无常,还是得学着松弛一点,王醒说:“好了自然好,没好也就是没好,都不会怎么样,你不要撒谎。”
党丽萍本来都绷住了,结果被他一句“撒谎”,酸得眼泪又滚滚而下,人在伤心的时候,对于真心的安慰毫无抵抗力。
王醒不是她生的,党丽萍也没怎么带过他,但她俩有缘,关系不差,王醒被他爸赶出家门之后,党丽萍还偷偷找李霖,给他打过钱。
他是党丽萍能打到交道的圈子里,最好的那种孩子,省心、长得好、会读书、知道好歹,除了不喜欢女孩子,哪里都好。
而且他很灵敏,天生对气氛和表情有极强的分辨力,身边人的一个眼神、一次欲言又止,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那会儿,党丽萍只要跟王宜民吵架了,无论怎么装无事发生,他永远都很快就能发现,然后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厨房或者楼梯间里冒出来,问她怎么了。
然后回屋里,给正在哈哈哈地看电视,或者在摆弄小兵人的王昱一脚,叫他去安慰自己。
而王昱是个迟钝的睁眼瞎,总是被踢了还在嘟囔:啊?妈哭啦?为啥?刚吃饭不还好好的吗?嗯不好?哪里不好了?我看着挺好啊,很正常……
王醒慧眼如炬,党丽萍在他面前伪装不住,索性眼泪流下来了,泪眼朦胧之间,她干脆伸手把嘴一捂,顺势崩溃了。
“……撒谎……”
王醒看她慢慢垮到右边的扶手上,闭着眼睛涕泪横流,声音哽咽又嘶哑。
“是……不是、我撒了太多的谎……把他害死了啊……”
“这两天我其实一直在想,想他为什么……结果我想起来好多,他说、哬!开厂太累了,他不想开厂了……他说他想去绿化带上开挖掘机,想去有钱人家当一条狗……”
“醒醒,你知道我都是怎么跟他说的吗?”
“我说他、不知足,别人想开厂还没有呢,他能累过打螺丝的?我、我叫他顺其自然,别想那么多……”
“但其实我心里,我知道他挺难的,要背那么多贷款,你爸还老骂他。”
“可、可我就是一次都没跟他说过,不想开,就算了……我为什么不说呢?”
这天党丽萍哭了很久,反反复复地自责,怪她自己不支持王昱。
王醒也不打断她,坐在旁边给她递抽纸,等到她眼泪流不出来了,才安慰了几句。
“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如果你不支持,他就活不下去,那他算什么?靠你的支持为生的寄生虫吗?另外,爸和我也没有支持他,我们是不是也害死了他?”
党丽萍怔怔地,说她不是这个意思。
王醒说:“我知道,我这么说,只是不希望你钻牛角尖,把他的选择和你划上等号。但是说了,估计也没什么用。”
生死关是人间最大的难题,谁能说不想就不想?
不过他还是啰嗦了两句,党丽萍需要安慰,而真正能够安慰人的,或许不是话语本身,而是发出它的那种心意,关心、怜悯、不带恶意。
党丽萍擦了下眼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有用,你回来我其实挺高兴的,可能,看着不太像哈。”
王醒说像,他看得出来。
阿姨张妈也看出来了,因为他没来之前,党丽萍根本不说话。张妈于是趁热打铁,张罗他俩吃饭。
王醒上桌,陪了几口,党丽萍吃的很少,他也不催,只找些话题,跟她说话。
恰好客厅里也有个玻璃缸,但它扁长一些,风格跟办公室的也不一样,是那种没有水草的,一层白沙上面摆一个树根桩子,里头养一大群白色的小鱼,尾巴下面统一有条黑色的斜线。
这个缸倒还是清澈的,就是鱼不游动了,全缩在左边靠里的那个角落里。
王醒看见它们,自然地想起找照片的事了。
党丽萍想了会儿:“办公室那个鱼缸啊,他是给我发过,但我没存。你等会儿,我去他房里那个照片墙上找看看。”
然后提起王昱的事,她比什么都上心,饭也不吃,放下筷子就转着轮椅去了。
留下王醒在餐桌上,他也不吃,对着那缸鱼看了几眼,感觉都半死不活的。可正常情况下,它们会从左到右、或者绕着树桩集体群游,而且速度还相当快。
但他问了下张妈,张妈说:“喂食了啊,每天都喂。”
但如果是超过喂食以上的问题,王醒还得从这个鱼叫什么开始搜起。所以奔着效率,他直接起来过去,拿手机拍了张鱼的近照,然后发给了严耕云。
[王醒]:严老师,麻烦你,这是什么鱼?
[王醒]:这样扎堆是什么原因?
发完还不等对面回,党丽萍先出来了,右手里捏着一张照片,问他:“是这个吗?”
王醒接过来看了一眼,说是,顺势退出微信,又把照片拍了一下。
拍完党丽萍说不吃了,王醒看了下时间,不算早了,于是下了桌就走了。
党丽萍把他送到玄关,那儿的灯为了氛围,有点幽暗,党丽萍看他站在那换鞋,形单影只的,心里一下就特别难受,她脱口而出道:“王醒,你现在……有朋友没有?”
王醒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个,抬了下眼皮,没说话。
党丽萍看他像是没有的,因为他看手机不频繁,而且看着也不笑,但她没有戳破他,只说:“有的话,我见见嘛。我,唉,我现在也想开了,多个儿子也没什么不好。”
王醒点了下头,她能想开,那很好,只是很可惜,那“儿子”现在还连根毛都没有一根。
*
严耕云水完评论出来,才看见王醒给他发了消息。
他给人家当保安,人家喊他“严老师”,这称呼一看全是乱的,怪叫人分裂的。
分裂的严耕云迅速把消息回了。
[YAN]:这么客气,会尴尬的
[YAN]:这是黑尾大勾
[YAN]:鱼紧张,水流调小,光线调暗,搁一天看看
王醒当时没回,过了一个多小时才来消息。
[王醒]:那就不客气了,谢谢养鱼佬
第11章 再遇
“养鱼佬”一下给严耕云看乐了。
严格来说,他不配当养鱼佬,他是个造景佬,从水景玩到水陆,现在啥也不是。
但养鱼佬也比严老师要好多了,他给王醒回了个ok。
王醒又把鱼缸的照片发给了他,并说自己明天不会过去,叫严耕云换完了,给自己发个照片就可以了。
严耕云还是ok。
之后王醒就不见了,以他俩的交情,话到这里,结束正好。
余下严耕云在门房里,哈欠打得泪花直翻。
说来也怪,他在家里,天天都是逼着自己去睡的,可一上班,哪怕是只坐在这里,10点不到他已经困得想死了。
然后他开始感慨,保安虽闲,但把他的时间打得太碎,这一天下来,他这儿跑、那儿聊的,根本都没空想造景的事。
可要说收获,唯一相关的,大概就是接了王醒那个翻缸的委托。
想起这个,严耕云赶忙翻出了王醒发的那张照片,原本是想盘下藻类和材料,看有没有什么缺的。
可谁知道他把那张图局部一放大,尽管有点糊,但他还是瞬间看出了很多可以改进的地方。
比如这个景的题材堆杂了,又是山水又是园林的,结果哪样的细节都没做好。还有各种组景的手法,藏没藏好、漏没漏好,韵味、层次都不够。
这些可改进的地方,让他恍惚意识到一件事:能对曾经满意的东西挑出错来,是不是说明,他进步了?
*
第二天一早,王醒没去公司。
他去了凯悦酒店,这里有个“大师对话”的路演,他来参会,顺便也见一下他读硕士时的室友梅兹。
梅兹就住在酒店,王醒开着他那辆大众上前厅的坡时,这老外已经杵在门口等他了。
这是个比利时男人,身高1米9,蓝眼睛高鼻梁,他说他们那儿的爷们都长这样,但到了这里,他无疑是个大帅哥。
大帅哥的眼睛也尖,隔着前窗就看见了王醒,然后大笑起来,挥起右手就开始很夸张地喊:“Oh my god Amon,My Oriental beauty man!”
他向来是个大嗓门,也还和以前一样,喜欢喊他中式美男。
王醒被他喊无语了,赶紧减了速,把头探出窗口,叫他“Stop it”。
但是梅兹不stop,他就是那种有点浮夸的性格,嬉皮笑脸地溜达到车边,激动得把车顶盖拍得砰砰响。
很快王醒停好车回来,两人把右手拍一下握住,再收起来撞了下肩膀,互相透了下近况。
梅兹说他是前年离开的新桥投资,现在不做股权融资了,进了Sornay当投顾,今天过来开会,下午就走,3点的飞机。
而王醒回国前也在新桥,他俩又是室友又是同事,无论是感情还是了解,一般的朋友都比不了。
于是聊着聊着,梅兹忽然用英语来了句:“哦对了,艾伦放弃绿卡,回祖国来了,你知道吗?”
王醒眼皮都没眨一下,说:“不知道。”
可实际上,他知道。
艾伦就是梁雨嘉,是他在哥大读研时处的对象,谈了4年,对外,是梁雨嘉把他甩了。
但是两个月前,梁雨嘉加过他的好友申请,他没说他是谁,但头像还是原来那个,一个马士基合金彩箱货轮的船模照片,申请框里就两个字:是我。
王醒当时愣了下神,因为梁雨嘉真的挺久没出现过了,好像有2年了。
王醒不知道他又想干嘛,也不想探究,点了拒绝。
之后梁雨嘉就没动态了,他的自尊心那样金贵,哪里受得了这种被拒绝的委屈?
然而梅兹不知道这些,他是那种和平分手后还可以做朋友的情侣,还在旁边说:“你们完全不联系了吗?太可惜了。”
王醒不觉得,他跟梁雨嘉不合适,哪怕是做朋友。
好在梅兹的话题跑得天马行空,很快到了红油火锅身上。
于是中午两人没吃路演餐,王醒打电话问了吃喝玩乐全城通李霖,开车带着梅兹去了最近的老破巷子区:水仙花鸟鱼市场。
市场东门的临街商铺里,有一家“香倒鱼火锅”,川式的,店内店外都有位子,王醒选了外面的,因为店里被锅气熏得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