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冬河呜咽了一下,趴在天台围栏上哭出了声。他看着在肃杀的冬天失去了颜色的这座旧城。半个月之后,他打包行李,准备去徐峰江的城市先整理好心情。来年的九月去复读学校复读高三。
徐冬河拖着行李箱,再次路过他和老余还有李致知骑着电瓶车歪歪扭扭停下来的路口。现在只有他站在市中心的主街上,也只有他一个人走进火车站,坐上动车去到了海的另一边。
徐冬河不知道别人的人生里有没有一个清脆的时刻会知道自己走过了残酷的青春时代,正在奔往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徐冬河觉得对他来说,就是动车启动的那一刻。
他给“吱吱吱”发了一句:吱吱哥,我走了。
徐冬河望向窗外,日头缓缓落进海里,他手表上金色的表针一格一格慢慢跳往下一个时域。
作者有话说:
【旧世界】部分结束,后天开始更新第二部分【新世界】。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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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旧世界配一首《无常家》(岑宁儿)
第29章 2014,金鱼A(一)
复读学校门口长着的野杜鹃,枝叶上爬满了斑马虫。它们吃完叶片之后就开始嚼咬对方。蛋饺站在门口的车站边盯着一只斑马虫吞咽另一只的体液。公车到站,她拿公交卡出来刷卡。
那时候大概是13年年末,她在复读学校念书的第一个学期。蛋饺刚戴上牙套没多久,每个月要出去调整保持器。她那天靠在公车上,脑子里还有一只斑马虫在咀嚼同类的尸体。等尸体快被吃完的时候,蛋饺决定要给徐冬河写一封告白信。
那个决定就是在冬天的某个午后随便做出的。当时蛋饺和徐冬河同岁,19岁,体型微胖,带种青春期少女青涩的丰腴。架一副红边的细框眼镜,每天换着穿两件红色和白色的米其林羽绒服。
蛋饺原名叫薛丹皎,个子还算高,但是扔进一个年级十五个班,一个班四十名同学的校园生活里,就是别人高中记忆里的路人甲乙丙。蛋饺还是那种,嘴巴比脑子快,而且不会察言观色的集体生活笨蛋。所以高三那一年,等蛋饺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身处一场女孩们的地下战争中心地带。
她们在背后窃窃说她干草般发黄的头发,微微下垂的胸部,镜架掉漆的眼镜。蛋饺在练习簿乱写的小说故事被人翻出来看过,课本里会夹着不知道谁放进去的小纸条。她们叫她,土豆妹,肉圆,说她身上臭臭的。蛋饺把纸条拿给班主任看。班主任说,很不想管你们女孩子之间的事。
蛋饺攥着纸条,躲在顶楼国际部的走廊上想,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没有打架受伤流血就不代表没人正在痛苦吗?她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
蛋饺晚上回家很努力地洗澡了,但第二天有人在走廊上碰到她,还是非常夸张地闪避到了一边。蛋饺站在走廊中央,像一颗冷掉的蛋饺黏在地板上,拔不起来。
因为知道告诉父母只会反过来被说心思不花在读书上,蛋饺没有对他们说起这件事。她还是每天照常去上课。但是在高考第一天,写下自己的名字那一刻,嫌恶到呕吐了。这回整个考场真的漫散开一股蛋饺的恶臭。
几个月后,在复读学校即将开课之前,蛋饺之前的某位高中同学在QQ上给她留言说,当时孤立她也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做,如果不跟着做的话,也会被孤立的。自己根本没觉得她不好。
蛋饺回她:但是我觉得你是个垃圾哦。
复读学校开课的第一个月,校长就拉着他们这帮由于各种原因被剩下来的高四生去爬山明志。蛋饺非常不喜欢这个活动,因为她的胸口会不体面地汗湿成一片。爬到顶上之后,往下望是她从小长到大的一座旧山城。初秋的风温吞地吹过来。站在蛋饺边上发呆的徐冬河突然嘀咕了声:“你头发上有香味。”
那句话就是蛋饺开始她的初恋的由头。后来长大的蛋饺才想明白,青春期的爱情其实是场短暂的传染病而已。
但是19岁的蛋饺还正染着时疫,每天课间抓着水杯倒水的时候特意路过一下徐冬河的座位,每次徐冬河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漫不经心地回头瞟一眼。
她在给徐冬河的告白信里矫情兮兮地写,你很像一块镇纸,沉沉压在我心尖上。她写完之后,在最后一节晚自习前的课间休息时间,抱着自己的保温杯又假装去教室后面倒水,然后匆忙地把信塞进了徐冬河的桌肚子里。
也是在同一天晚上,蛋饺的青春期传染病痊愈了。因为她扔错了课桌。
晚自习时间结束后,还会有很多人留下来继续做题。一个班六十来个人,课桌连成一片,中间的人要出来如同淌水过街,十分艰难。蛋饺坐在教室中央,身边凌乱地铺满歪斜的旧课桌。教室最后排有人打开她的情书,大声地念了出来。徐冬河,你很像一块镇纸,沉沉压在我心尖上。
蛋饺在理综卷面前埋着自己的头,盯着试卷上的物理定律发呆。过了会儿,蛋饺艰难地转回头,在那个男生念第二句话的时候,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这场眼泪好像在去年被霸凌的时候就积在眼眶里,经过了一年漫长又疼痛的隐忍之后,终于崩塌下来。蛋饺抱着自己的书包,仰头旁若无人地痛哭着。
被写告白信的徐冬河,和缺心眼把信读出来的林乐乐同时愣站在教室后面不知所措。那天,一直到所有同学都走光了,徐冬河和林乐乐还在陪着大哭的蛋饺。蛋饺哭得头晕眼花,终于停下来之后,抓着书包站起身打了一串饿嗝。
接近十一点的晚上,他们三个翻过复读学校那个形同摆设的铁栅门,沿着门口的斜坡飞奔下去,到底下的夜宵摊吃东西。
蛋饺敲了林乐乐一顿非常昂贵的宵夜,一个人抓着四串鱼丸猛吃。她眼睛哭得肿成了两条线,回头又和夜宵摊老板说:“老板,我的沙汤好了没有?”
林乐乐踹了下她的凳子腿说:“你在喜欢的人面前就这副德性啊。”
蛋饺抬头看了眼徐冬河,说:“不好意思,我刚才吃鱼丸的时候决定先不喜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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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姐定期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徐冬河趴在宿舍楼的楼道窗台上跟她说,他的性格比过去还沉闷了,但意外地交到了两个很闹的好朋友。蛋饺是高三复读的,林乐乐是全国top级别的名校退学重新高考的。他们三个最近经常一起吃饭。
乐乐一看就是家世还不错的那种人,但是人神经兮兮的。晚自习到一半,突然开始在最后一排放音乐。乐音像打水漂的石子,一下打醒前面一片人。前排有人站起身冲他嚷嚷。乐乐又要犯贱顶回去。徐冬河正在做阅读题,皱眉抬起了头。他按掉了乐乐的音乐播放器,冷着脸和前面说:“安静点。”
教室里立刻噤了声。
复读学校刚开学不多久,就有很多人传言徐冬河以前可能是混道上的,因为人高马大的,话少低调,身上又有很多伤痕。林乐乐一开始也觉得徐冬河这个人看起来不太好接近。但是接触久了发现,徐冬河其实是他们三个里面最乖顺的。每周一上交手机,乐乐每次交个模型机上去。徐冬河都是乖乖把自己那只黑色触屏机交上去,等周五再拿回来。
他用触屏打字也不太打得好。周末他们三个建了个微信群讨论题目,徐冬河打的话错字连篇,表情只会用那几个默认表情。每周五傍晚拿到手机第一件事都是打开他那个古早的像素游戏。
林乐乐和他一起坐公车去市中心的时候就看着徐冬河认真地在屏幕面前修着他的庄园木栅栏。到2014年年初,金鱼A和草莓B的庄园已经是世界排名第一了。
金鱼A擦着汗给草莓B留言:吱吱哥,世界第一了。他点了点草莓B的脑袋,草莓B说:欢迎光临我们的家。徐冬河笑起来。
林乐乐瞥了眼他的手机屏幕,蛮不理解地转头望向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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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学期结束,林乐乐的成绩一骑绝尘,排名第一而且甩了第二名一条通乐街。他们拿回期末试卷,去通乐街的玛莉咖啡馆吃东西。林乐乐翘着腿给他们两个分析了一遍错题。他咬着蛋糕勺,个子不高,头发留得半长不长,像个搞乐队的一样。
林乐乐考上名校第一个月就发现自己根本学不明白那个破专业。第一次在学习上感到挫败的林乐乐像只鸵鸟一样埋在寝室里睡觉,睡过了大一一整年。最后由于全线挂科,被发了退学通知单。
这件事,他过段时间就要绘声绘色给蛋饺和徐冬河讲一遍。所以徐冬河都可以立刻反应出下一句:“然后你选课都忘记了。”
林乐乐叫道:“对,选课都没选,睡到了第二天凌晨两点。”
蛋饺低头吃着蛋糕说:“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林乐乐把她的蛋糕盘推走说:“我买的,你别吃了。”
两个人一来二去吵起来,吵到一半又要抓头发打起来。每次都会这样收场。
蛋饺和林乐乐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觉,从来没听徐冬河提起过过往的事。蛋饺说:“男人就是要神秘一点才有魅力,不像有些人。”
林乐乐伸手在她耳朵上揪了一把。徐冬河撑头看着他们两个,有几次想说出口,但是又咽下去。他不知道要怎么说明他心口横陈的人与事。玛莉咖啡馆的木门开开关关迎来送往着刚下过雨的傍晚想进来吃顿简餐的顾客。外面路灯光闪着水汽。窗户里映着年轻的他们。
几年后,林乐乐和蛋饺婚礼喜宴那天,徐冬河才第一次说出了过往的事。蛋饺穿着脏兮兮的主婚纱,和他靠在酒店后院抽烟。林乐乐正和他爸爸在正厅打架。蛋饺哭了起来。
徐冬河笑说:“你今天结婚啊。”
蛋饺流着眼泪咬牙切齿地骂道:“这狗屎一样的世界啊。”
第30章 2014,金鱼A(二)
他们三个的微信群叫“林乐乐全球粉丝后援会”,是群主林乐乐改的。14年的除夕,林乐乐用微信刚刚开通的红包功能在群里面给粉丝朋友发了新年红包。
蛋饺迅速抢了红包,然后在群里发语音大叫:新年快乐!
她发了城郊老家天空中的烟花。林乐乐发了一家人在酒店吃的除夕宴。徐冬河这个人又跟消失了一样,很晚才慢吞吞发了一张他在庄园游戏里张挂春联过节的游戏截图。他去年在世界版图认识了一个同伴。这个游戏到13年年末,每天在线人数又经历了一波锐减。徐冬河在世界版图闲逛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同样很漂亮的庄园。
庄园主主动给金鱼A发了邀请函,让他进去参观。那个庄园是个一人庄园,规模比他们的要小得多。庄园主也是一年四季都在前后院种着花。徐冬河在庄园入口处的留言板留言说:希望可以交换郁金香种子。
一天后,那个庄园主寄给他了一袋荷兰郁金香种,交换了他的秘鲁水仙花种。
一来二去,他们在游戏世界加了好友,慢慢也互相加了微信。那个庄园主的头像是只南极企鹅,但是微信id叫鸭鸭。
徐冬河和鸭鸭的聊天记录只有互相叫对方上线做任务,跟两个人机似的。
除夕节那天晚上因为系统懒得出新年任务了,上线人数寥寥无几。金鱼A和鸭鸭两个人坐在偌大的世界版图上观看一年一度的烟花汇演。今年的烟花代码也写得蛮潦草,基本就是照搬了一遍去年的。
他们还是蛮耐心地看完了整场表演。
鸭鸭第一次在私人频道和徐冬河说了庄园以外的事,它说:我今晚一个人在家。
金鱼A问说:爸爸妈妈不在家吗?
鸭鸭发了个系统表情过来:[孤单]。
金鱼A说:新年快乐
鸭鸭问他:你能开语音和我说一声“新年快乐”吗?
徐冬河犹豫了一下,跑上楼拿了耳机线。他戴上耳机,打开了游戏语音键。语音接通的时候,那头没声音。徐冬河问说:“听得见我说话吗?”
鸭鸭在对话框里打:听得见。
徐冬河蛮疑惑地嘀咕了句:“不说话吗...”
他还是说了一声:“新年快乐。”
那头仍旧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切了挂断。鸭鸭的账号也灰了下去,人物从世界版图上消失回到了自己的庄园。徐冬河还戴着耳机,把画面切到了微信,看到林乐乐在群里问他:冬哥,这个游戏和我同时掉进水里,你会先救谁?
蛋饺说:记录林乐乐自取其辱言行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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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复生基本没什么假期可言。过了几天年,他们就又赶回了复读学校上课。教室到傍晚混杂着一股难闻的热气。
徐冬河和林乐乐躲在教学楼边上那个废弃的羽毛球场抽烟。他们冻得蹲在地上,夹着只烟讨论数学习题,烟头差点把试卷点起来。
晚自习的时候,徐冬河把这件告诉了鸭鸭。过完年之后,鸭鸭偶尔会在微信上找一下徐冬河说点生活上的事。它今天吃了什么好吃的啦,今天工作得很累啊之类的。
徐冬河看到了就会回它。慢慢的,他也会告诉鸭鸭他的生活。他给鸭鸭发了一张蛋饺扎麻花辫的照片。那时候还毫无审美的蛋饺早上扎着两根麻花辫晃进教室的时候就被林乐乐抓住大声嘲笑了半天。
下午蛋饺来例假但是没拿卫生垫。林乐乐又跑过去拉她的麻花辫玩。蛋饺塞给他五十块钱,让他去生活超市买卫生垫。林乐乐愣叫道:“啊?我啊?”
他还是拽着徐冬河一起去了,然后脸红红地拎着一只黑色的塑料袋从超市一路狂奔回教室。徐冬河跟在后面边笑边跑,笑到岔气。他把这件事告诉鸭鸭。鸭鸭问他:上学很开心?
徐冬河第一次问它:你几岁,已经毕业工作了?
鸭鸭没再回他。
他们下一次联系是在半个月后。鸭鸭喊他上线做任务。徐冬河登录进去,发现伴侣庄园的任务是需要两个人一起完成的。
他和鸭鸭说:我做不了这个。
鸭鸭问他:你的伴侣上不了线吗?
徐冬河横着手机,愣看着他们的庄园。草莓B还在他们的民宿门口站着。金鱼A走过去又摸了摸他的头。草莓B说:有何贵干。
徐冬河摁灭了手机屏幕。他把手机扔回了书包里,低头转着笔,过一会儿,趴到了书桌上。
晚上,余姐打电话到手机上的时候,徐冬河刚洗漱完,正坐在宿舍床上背英语作文。他跑到楼道窗边接起来。
余姐在那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天气有点回暖了。”春天对她来说会比较艰难。
徐冬河没说话。他们两个每次讲电话其实都讲不了什么,大部分时间就这样各自沉默着做自己的事。徐冬河手上还抓着英文提纲。他抬头看着暗蓝色的天空说:“我今天又特别想他。他如果现在也在上高二了。可能会交几个新的好朋友。他会介绍给我认识吗?”
余姐坐在座机电话前面,护士在身后看着她。通话时间到,电话自动挂断了。
徐冬河听着那头的忙音,好像是接通他过往人生的唯一线路断掉了。他抓着英文提纲走回宿舍。宿舍里还都点着自己的小灯在那里埋头看题。徐冬河站在宿舍门口迟迟没有进去。
林乐乐挂着耳机靠在宿舍最深处的上铺,看徐冬河犹疑地站在那里不进来。他朝徐冬河挥了挥手。徐冬河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走进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