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爱卿,你们这是做甚?”
早就决定好的“出头鸟”视死如归地站了出来。
冠冕堂皇的话颠来倒去地说了半天,最后归根结底,其实也不过就是一句:皇上,您该立后纳妃了。
这事之前不是没提过,只是年年提起年年搁置,众臣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萧季渊也不甚上心,以至于他的后宫至今还是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
但是,今非昔比。
皇上抱恙,那状态可是明眼人都能瞧得出的每况愈下,这要是再不立后……
“出头鸟”慷慨激昂地发表完了他那一长串的长篇大论,随后,除了个别几位不想掺和的,剩下的所有人都齐齐地附和开了。
这可真是极其少见的万众一心,也不晓得这群人私下里到底商议了多久。
萧季渊兀自想着,没有应,只是似笑非笑地眤着那只“出头鸟”,道:“顾爱卿既然说得如此振振有词,想必心里是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吧,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呢?”
姓顾的只当他同意了,当即喜出望外地回道:“太傅家的孙女秀外慧中兰质蕙心,年龄也正好合适,想必……”
“我去你的顾章!”
装死装到现在的太傅万万没想到,这群人竟然还敢偷偷摸摸地把主意打到他的宝贝孙女身上。
七老八十的人一瞬暴起,上去就给人来了一脚,怒骂:“宵小狂徒!老夫的孙女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做主了!”
顾章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踹得懵了半晌,等回过神后当即委屈地控诉起来:“太傅大人,您这是做甚?!”
女子为后可是天大的荣耀,他好心好意地为人考虑,这太傅不领情就算了,怎么还当众打人呢!
“老夫打得就是你这个龟孙,你丫……”
要看着气急败坏的太傅就要出口成脏,看了半天热闹的萧季渊这才不紧不慢地叫了停,温声劝道:“好了,怒火伤身,老师您且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子。”
“不过朕今儿倒是头一次知道顾爱卿竟是如此焦心劳思,就连老师家的小辈都能操心成这样,还真是辛苦你了。”
顾章顿时头皮一紧,“皇上,臣只是……”
“安心,朕明白,顾爱卿心有国事,操心些也是正常的。”
“只是说来惭愧,朕早就听闻爱卿家中也有位适龄的姑娘,一开始还当顾爱卿是想学一学那镇国公。如今这般,倒是朕误会你了。”
萧季渊一句话说得无比随意,然而底下的顾章这会儿已经不是头皮紧不紧的问题了。
衣摆下的双腿瘫软地打着抖,连带着那一群附和规劝的人都落了满身的冷汗。
毕竟,谁人不知镇国公?
准确来说应该是前镇国公,毕竟那人现在,只是个连名字都提不得的乱臣贼子。
居功自傲搬弄是非,意图谋反不说,甚至还为了掩人耳目蓄意残害记史。
想当年,他在朝堂之上奏请先帝,为自己的女儿谋取太子妃之位的时候是多么的风光无限。结果前后不过数月,那皮囊下藏着的狼子野心便被人悉数扒了个干净。
树倒弥孙散,墙倒众人推。举家上下锒铛入狱,若不是先帝仁厚慈悲,念其旧功从轻判了个男斩首女流放,那便是个九族尽亡的下场。
谁敢学那镇国公。
说者似无意,听者皆有心,而能站上这朝堂的,又哪个不是人精。
这下可好了,推荐别家女儿吧,那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推荐自家女儿吧,那便是图谋不轨居心叵测。
是以,从某种角度来说,萧季渊其实要比他父皇难搞得多。
表面上看着和和气气好说话得紧,实则收拾起人来兵不血刃的,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扣下了个大帽子,直接堵死了两条路。
一时间众人皆是三缄其口,生怕言多语失引火上身。
萧季渊有些乏味地看着,见众人再无事启奏,便挥挥手命人散了朝。
太傅没有走。
御书房内,老人家望着萧季渊,终是轻叹了口气。
自己的这位学生,在以前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让他省过心。而如今他成了皇帝,看着好像改邪归正了,其实内里还是当初那个执拗的少年。
从这种角度来说,萧季渊和乐昭确实挺像的。
乐昭。
纵使已经过去了十余年,但再次想到这个名字,太傅心中还是会不可自控地升起一阵悲戚。而他知道,皇帝也是一样……
不,不对。
皇帝同他不一样。
犹豫再三,太傅还是开了口:“陛下,顾章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
他虽气人自作主张,但是却无法否认这一点。
“……朕知道。”
“如此便好。”太傅恭敬地行了一礼,“那老臣这就告退了。”
这般少见干脆利落,反倒是让萧季渊骤然一怔,“老师……您不再劝我么?”
“老臣若是再劝,请问陛下会听么?”
萧季渊沉默了。
“陛下要是愿听,那老臣说这一句便已经足够了,但陛下要是不愿听,那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他又不是那群讨人厌的言官,日日都闲得没事干,有这功夫,还不如早早地回家逗孙儿。
“更何况,陛下您心里其实已经有数了,对么?作为老师,老臣没什么要求。只要您对得起江山,对得起百姓,对得起自己,那您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该说的话他已经说了,该劝的事他也已经劝了,太傅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职责,而接下来的路,终究还是得萧季渊自己去走。
“但有一件事,老臣还是得多嘴一句,陛下,无论如何还请您保重龙体。若是乐昭还在,想来他也是如此希望的。”
萧季渊的呼吸一瞬颤栗。
“……是,多谢老师。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只是,乐昭真的会这样希望么?
萧季渊不知道,他也不敢想。但他知道自己还不能死,因为他答应乐宴平的事还没有完成。
继位那天,他曾唤乐宴平同他一起挂上了属于他的铃铎。那个时候,萧季渊许了两个愿。
一愿江山不改海晏河清,二愿……
愿乐宴平往后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乐昭,我一定会做一个好皇帝的。】
【我要让你在为我写的悼词上,心悦诚服地夸赞我。】
那日结束后,他对乐宴平如是说。而他的小记史则看着他,认真地应了好。
【不过萧季渊。】乐宴平难得活泼地冲他眨了眨眼,【想要让我夸你的话,你可能得很努力很努力才行哦。】
【我知道,我会的。】萧季渊道。
他已经没能护好他的小记史了,所以现在,他绝对不能死。
在萧季渊完成自己的承诺之前,在他尽到自己的职责之前,他绝不能就这样草草地去见他的父皇,去见他的小记史。
这一年,萧季渊四十岁,距离他逝世还有六年。
太傅说,他只要问心无愧便好,于是对于帝王应尽的职责,萧季渊一刻都不敢懈怠。
可惜无论如何,他都已经注定成不了众臣心中,想要的那个明君。
是以,萧季渊从宗亲那里选中了一个孩子。
“那是个很好的孩子。乐昭,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让你见见他。”
因为那个孩子,真的很像乐宴平。
一样的安静,一样的聪慧,偶尔会有些调皮跳脱,却更让人心生喜爱。
萧季渊将他立为太子带在了身边,同太傅一道对他尽心尽力地亲自教导,而这个孩子最终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从经史子集到礼仪法度,从德性修养到治国理政,他用了六年的时间,终于长成了一个很好的继承人。
【我已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望着这个已然长大成人的孩子,萧季渊有些释然地道。
而在那一刻,一直以来让萧季渊撑下来的那口气,也终于蓦地松了下来。
景承二十四年,萧季渊继位后的第二十四年,他终于为大缙留下了一位明君,而帝王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也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
现在的他,可以去见乐昭了么?
将死的帝王眼神涣散地望着面前的虚空,他终于又一次,看见了那个自己日思夜想了无数次的虚影。
而这一次,“乐昭”没有站在原地不动。甚至,“他”还走到了他的身边,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服,有些忧心地问:
“萧策,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乐昭,我快死了。所以,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但你既然愿意来见我,是不是因为你已经不恨我了呢?还是因为我终于做到了答应你的事?
乐昭啊,你知道么?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你不在,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你怎么就不肯回来看看我呢?
你怎么直到现在才肯回来看看我呢……
“萧策?”“乐昭”又唤了一声。
今儿的虚影好真实,萧季渊有点开心。
但虚影叫的不是他,萧季渊有点不开心。
于是,他用尽了全部的气力拉住了“乐昭”的手,轻柔而小心地唤出了那一声:
“……乐昭。”
第55章 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