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罹 第2章

除了门口坐着的一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应当姑且可以称作是客人。

小男孩有两颗葡萄般圆溜溜的大眼睛,脸也圆圆的。头发没有扎,乱糟糟的堆在一起。

老板娘像是习惯了,也不着急赶人走,就坐在一旁的桌子上无聊的嗑着瓜子。

“欸,那小孩,你吃吗?”老板娘打着哈欠问道。

小孩摇了摇头,两只手撑着下巴,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外面。刚刚听见一点动静,整个人就箭出弦一般的站了起来。

那是一匹自长安方向来的马,马背上的人翻身而下,系好马绳之后便抬脚朝着客栈里走进。那少年披着件绛红色大氅张扬,头发也未束起,只随意扎了根发带。赶路而来,肩头落了些白雪,随着他的步伐被抖落下来。黑的是长发,雪白的是肌肤,远远看去,倒像是个长相英气的女子。

小孩一看见来人就像狼看见肉了一般,葡萄眼睛里面都扑闪着光。他凑了上去,少年自然的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道,“小十三又长高了。”

少年一双桃花眼,不笑时狭长狡黠,笑的时候两眼弯弯,人畜无害的模样。

老板娘见了人许多次,每次还是忍不住感叹,“真是一张天生会骗人的脸。”

“那人跑了。”小十三突然开口,少年为他梳理头发的手闻言一顿,眼底闪过微不可见的晦暗。语气依旧稀松平常,但说出口的话却是,“我就知道不该指着那群废物。”

“可看清人往哪边跑了?”

小十三温顺的蹲在对方的面前,慢慢开口道,“我顺着马蹄的痕迹追了出去,他中途弃了马,而且掩去了·······”

小十三话还没有讲完,就被人拍了拍肩膀示意停下。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带着满身的风雪,素色的衣裳,冷淡的眉眼。“老板。”

老板娘拖长了声调应了一声。

少年盯着来人看了一会儿,像是小孩子得了糖般忽而笑道,“看来该我气运好。”

他又凑到小十三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小十三听完后就起身朝着柜台的方向跑过去。

“一盘牛肉干。”小十三趴在柜台上说道。

“有烧酒吗?”后面是李祁问的,他怕人跟上弃了马,徒步走了许久。衣服沾了风雪,雪水浸透衣物,全身被寒意侵占,连指尖都仿佛冒着冷气。

老板娘一边给小十三拿着牛肉干一边应着,“有,五文钱一碗。”

李祁闻言就去掏自己的荷包,但是手停在腰间的时候,所触之处却是空空荡荡。他一时间有些愣住了,站在那里没什么表情却莫名的有些委屈。

太子殿下平日里愁心的事情多了,边关动荡,朝廷争端,百姓疾苦,倒是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这几文钱难住。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老板娘在这开店也有些年头了,什么人没有遇见过,一眼就看出了李祁的窘境。取酒的手又放了回去,看了人眼道,“小本生意,不问缘由,概不赊账。”

“我请他喝吧。”少年充满生气的声音自角落里传来,李祁也是这时才注意到这里面竟然还坐着另外一个人。那人极为自然的走到了自己的身边,十分明艳的长相,身材修长,比自己还要高上一些,讲话时却笑的乖巧,“可是钱包丢了?出门在外可一定要万分小心才是。”

两人说话间,老板娘酒已经热好了,放在了柜台上面。李祁伸手端过,朝着少年点头道了声,“多谢。”

看着人从自己的眼前走过,少年歪着头朝旁边的小十三眨了眨眼睛。小十三立马心领神会的跑了过去,“一不小心”就撞到了前面的李祁。李祁怕人摔了,还伸手虚虚扶了一把。

约莫是因为看对方还是个孩子,李祁少了许多防范之心。所以没有看见小十三在碰到他的那一刻,由指尖散向那碗酒水里的白色粉末。

白色粉末入水即化,等李祁寻了处地方坐下的时候,已然是看不出什么异常了。

并不是什么好酒,甚至于有些难以下口。但好在够烈,辛辣之感还残留在喉间,身子却已经从里烧了起来。李祁被外界的寒意和里面的灼热感夹着,感觉自己脑子有些昏沉起来。

思绪混沌的前一刻,李祁才隐约意识到,这酒大约是有些不对劲。但却是为时已晚,下一刻他便不可自控的一头倒在了桌子上。

少年听见动静,只是随意的瞥眼看了一下,然后依旧耐心的等着小十三将那盘牛肉干吃完。

小十三一边吃一边掏出了自己刚才的战果放在了桌子上,赫然是一个白色木槿花刺绣的荷包。

少年看见后挑了挑眉,“技艺见长啊。”

小十三听见人夸自己,呲牙笑的开怀。

少年随手将荷包扔到了小十三的怀里,“你留着用,不必给他们交。”

等到小十三终于吃完东西,沾了油的手往身上擦了擦后,动作熟练的将一旁桌子上昏迷不醒的李祁像是扛尸体一般扛了起来。

少年慢悠悠跟在后面,走出门的前一刻一直在嗑着瓜子的老板娘才出声,“这人年纪轻轻还是少干些缺德事儿的好,不然指不定哪天报应就落在身上了呢。”

少年转头,脸上是懵懂的笑,“老板娘说这话,也不怕后院的那些冤魂气的从地底下爬出来。”

第3章

万安山是个藏匪的好地方,寻常人在里面绕上一天,也很难找着他们的安身之所。

这天是个好日子,许久没有开张了的万安山今日进了笔大帐。

银两用几口大箱子装着送进了寨子里,连带着一起抬进来的十几坛子酒水。

“看来十一还真的是做了大官发达了,刚才我去看了眼那些箱子,真真都是货真价实的银条啊!”说话的人正是之前的竹竿男。竹竿男叫做曹青青,没有来万安山之前还曾是个小官,惯会些溜须拍马的本事。

当年替上头的人背了黑锅,眼看着就要进大牢了,没有办法被逼着逃上了山。

左右都是给人当狗腿子,这项本事到哪里都有用处,几年的时间,跟在老大张武的后面,在山上也算混的风声水起。

曹青青说完,见张武也没反应。于是开口道,“大哥你这是怎么了,这今早跑的人也抓回来了,钱也到手了,怎的你还愁眉苦脸的?”

张武眯了眯眼,手覆上自己腰间的大刀上,慢慢的摩挲着。不是他不想答话,实在是他也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刀尖舔血的日子过的多了,死在他刀下的人不计其数。就像身经百战的猎豹,总是对一些危险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

这钱来的,似乎有些太容易了。反倒令人觉得心底发虚。

他转过脸,左脸可怖的刀疤就那样毫无遮掩的暴露了出来。而后粗声吩咐道,“把那人看好,先不要伤了他性命。”

曹青青不理解,“那小子的人杀了我们十多个兄弟,再说十一那边不也说的是要杀了那小子吗?”

“闭嘴!”张武明显很是烦躁,也不愿意和人多费口舌,“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冬日日短,夜也来的早。

既然是高兴,那自然是要庆祝一番的。

天刚刚擦黑,女人家们吃食也准备的差不多了。近百张长桌铺满,座无虚席,面前碗里斟满酒,齐齐举起。

“敬大哥!”

再齐刷刷一饮而尽!

排排悬着的红色灯笼照的,是一张张豪情万丈的脸。

被关在柴房里的李祁是被吵醒的,外面的喧闹声实在是不算小。

身体僵硬了许久,稍微一动弹,酸痛感就细细麻麻的涌了上来。脚被绑了起来,手也被绑在了身后,全身上下唯一自由一点的也就是脑袋。

他看了眼周围的情形,大约了解了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然后一转头,脸就贴在了另外一张脸上。

那人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扫在了自己的脸上,有些痒。李祁下意识偏了一下头。

“你终于醒了!”声音很熟悉,李祁很快回忆起了对方就是自己在客栈里面碰见的那个少年。

李祁感觉自己脑子还不太清醒,想东西便也想的缓慢了些。

他为何也被抓,又为何和自己关在一处?

“你·····”

“你·····”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闭了嘴。

最终还是少年先开口,“我叫苏十一。”

苏十一说完停了一下,好像在等着什么,但看对方并没有自报家门的意思,于是便作罢,继续说道,“你知道这是何处吗?”

“是万安山。”

“你从前可曾听说过万安山?”

“他们是这一带有名的山匪。”

“你现在害怕吗?”

“你知道外面为何这般热闹吗?”

李祁看苏十一的穿着谈吐,只当他是个富家公子。少年像是小鹿一般生机勃勃,全然不见对此刻处境的忧心,带着些不谙世事的天真乐观,还有些······聒噪。

苏十一并不怎么在意李祁的回答,全程自顾自继续说道,“我刚刚听见他们好像因为你得了许多钱财,现在应该是在喝庆功酒呢。要真算起来,我现在这也算是被你连累的,你说是吧?”

“真如你所说我也没法子补偿你,若你实在觉得委屈也只能待我死了去我坟头踩上几脚解解气了。”李祁终于开口了,苏十一却觉得这回答十分好笑,以至于笑出了声,“那要是他们把你杀了后连坟头都不给立,直接曝尸荒野了呢?”

“那就要劳烦你替我立上一个,也方便你去解气。”

苏十一听完人的话彻底笑开了。

解放了双手的苏某人沉浸在自己莫名其妙的笑意中,没有注意到李祁看着自己抿的越来越直的嘴角,和空气中有些安静的气氛。

苏某人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他清咳了一声,转了转双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邀功般看着李祁,“我刚才自己解开的,是不是很厉害,原本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自己一个人逃,二是帮我解开,我们俩一起逃。”李祁直接了断的打断了苏十一的话,好整以暇的坐在那里等着对方的选择。

李祁现在很难受。

不知道是被下了什么药,虽然人是醒过来了,但是身子依旧是酸软无力,提不上一点力气。

胃里是空的,五脏都乱糟糟绞在了一起,痛的离奇。身上的大氅早已不见了踪迹,外界的寒冷却没有减掉分毫。早上拖着半湿的衣物赶路的报应这时候也来的凶猛,喉间干涩,身子在冰火交缠中饱受煎熬。

连说句话都是千般酷刑。

“你额头怎么这么烫?” 李祁甚至来不及躲开,一只冰凉的手就贴在了自己的额头。

刺的他身子一颤。

身上的束缚很快被人解开,对方一边动手一边问,“你没事儿吧?”

“无碍。”

话虽这样说,李祁才刚刚站了起来,身子就不听使唤的往后倾倒。被后面的人一把扶住,他半倒进了人怀里。

那人怀里是温热的。

李祁半借着对方手臂的力,重新站稳。

他听着外面不远处的热闹,偏头去看门口立着的一个人影,右手手指习惯性的想去转动左手大拇指上的扳指。手却摸了个空,一低头,才发现那里早已经是空空荡荡了。

心里好像也跟着空了一下。

但是现在却不是苦恼这个的时候。

“你会武功吗?”李祁问。

“我·······不会啊。”如果李祁这个时候还有精力去观察的话,也许就能发现旁边那人在说这话时候眼底的那点戏弄。

但显然李祁已经无暇去对这回答做判别,只知道现下生机渺然。眉头不经意间皱的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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