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双手懒懒的搭在观风台的栏杆上,由高处俯视着底下的张武。轻笑道,“一别四年,大哥竟还记得我。”
变化的确很大,比如不知道蹿高了多少的身形,五官上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那般好看的人委实不多见,张武想忘记也难。
张武猜不出对方来意,也顾不得自己脸上的伤口了,顺着人的话寒暄道,“是多年不见了,没想到一晃眼当年的小十一现在都长这么大了。这些年虽然你不在寨子里,但是万安山有今天你也是帮了不少忙的。大哥和以前那些兄弟们当然记得十一你。”
又爽朗笑了两声,“只不过之前信里面说了几次也请不来你,今天怎么·······突然想回来看看了?”
旧人再遇,两两相立。
风声擦耳而过,寒风呼啸,卷起衣袂。
只言片语中,试探杀机。
“万安山盗匪猖狂,挟持伤害太子金躯。”十一说这话的时候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就好像只是和许久未见的好友闲聊似的。但这两句话却是说的清晰明亮,半点都不含糊。他还特意顿了一下,欣赏般看着张武瞬间变换了颜色的那张脸,不紧不慢的说出后面那句,“我来除匪。”
“好你个白眼狼!你怕不是忘记了自己从前是怎样求着进万安山的!除匪?你哪来的脸说这话!”
不等张武说话,就有人忍不住开口骂了起来。
十一被骂也不生气,满脸无辜的看着张武已然惨白的脸。
众人哄然嘈杂骂着,像是煮沸的开水,却唯独没有人留心那两个字。
“太子?”张武一个穷凶极恶的山匪头子,此刻说话声音却有些气息不稳。
一瞬间,所有盘绕在张武脑子里的疑云都散开了。但却没有半分拨开云雾见月明的畅快,反而背后惊出了一身凉汗。
脑子有个声音越来越大,他杀了太子!就在刚刚!
虽寥寥几句,却无异于杀人诛心。
“你想给程竹报仇?还是想拿我万安山给你铺路?”回过头再看,张武才猛然发现自己曾经有无数的机会接近真相,可最终还是被人算计在了里面。可惜懊悔盘桓于心,让张武只觉得不甘。他冷哼道,“我就知道不该信你,你还真是程竹养的一条好狗,人都死了你也不忘记帮他咬人!。”
十一本来还算轻松愉快的那张脸,在听见程竹名字的一瞬间,褪了个干净。
他收拾了懒散的样子,两手负于身后,站直了身子。
“我记得程哥死的那天,我下山买酒去了。”
那时候万安山的老大还不是张武,而是程竹。
那天程竹突然给了十一好些钱,说是自己亏待了兄弟们,怕兄弟们心里有怨气,让他下山买些好酒回来犒劳犒劳大家。
那天的前一天,寨子里面确实闹得不算太愉快。原因是程竹为人有个毛病,明明是个土匪头子,却给寨子里面立了个规矩,不准杀妇人孩童,不准杀病幼残弱。大家抢不到钱,就要饿肚子,自然满腹怨气。
寨子里的好些人只觉得这规矩可笑的很,明明是匪,却还要讲究什么仁义道德。当了婊子,却还要立个贞节牌坊。故而总是背着程竹破规矩。但是一旦程竹在场,人就总会被他护下。
如此反复,总会起争执。
那次程竹依旧未放在心上,以为过几日就好了。
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们会对自己起了杀心。
几个领事头子一人砍了程竹一刀,最后张武将还剩下一口气的程竹扔到了山下的那条路上。
他说,“大家上山,是想发财吃肉的。要不是因为你愚蠢伪善,总断大家财路,也不会落的今天这个下场。这么大个寨子,你看看哪个帮你说话?大家兄弟一场,我也不想做的那么绝。你不是心善吗,我就把你放在这里,若是有哪个过路人救了你,那就算是你善有善报。”
张武走的时候,在程竹旁边放了样东西。
止血用的药。
那天路过的人很多,也没山匪拦路。
程竹就躺在路中间,有人扯掉了他的腰带走,有人偷走了药,还有人权当没有看见,从他身上跨过。
最后来了个妇人,正是前几日程竹放走的一个。她来寻丈夫的尸骨,也认出了程竹的模样。
杀夫仇人就在眼前,奄奄一息。
妇人举了块石头,用尽所有的力气,一下两下,直至程竹的头被砸的血肉模糊。
十一买酒回来的时候,寨子里正在庆祝。他们通知他,从今以后,张武就是新的老大。
那程哥呢?
十一冲到山下的时候,程竹早已成了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当年不懂事,把酒都打碎了。所以这次特意送了一批到寨子里,大家喝的还尽兴吗?”
回忆被撕扯开,露出埋藏在深处的那些仇怨纠葛。
人群里开始出现异样,一个又一个的接连倒下。诡异的氛围在蔓延,人心在畏颤。
张武也是这时才听懂十一话里的意思,有些不敢相信,“你在酒里下毒?”
入喉的美酒成了剧毒,索命的镰刀正在收割。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迈着优雅缓慢的步子自高处款款而下。
“你毁了万安山!”饶是像张武这般穷凶极恶之人,看见这番景象,也不禁觉得胆寒。“万安山九年之久,寨子已有近千人。你如何下的去手!”
“对啊,近千人。”十一感叹了一下,道,“剿灭一个近千人的匪窝,这该是何等功劳。可惜大哥你看不见了,明日我扬名金陵的风光。”
张武被气的不轻,怒而挥刀。“小贼猖狂!”
但怎奈身体的毒性也已发作,脚步变的虚浮。
十一侧身躲刀,退离几步,等再站定时,张武已然快不行了。他将那把陪伴他多年的大刀插入地面,以此支撑着自己不至于倒下。
他突然狂笑起来,却笑的悲凉,“你是官,我是匪!哈哈哈哈哈世道逼我为匪,可又要因此杀我!”
濒死之前,生前种种,走马观花,越发清晰。
犹记当时少年,意气风发,他和程竹一同入军,大有一展宏图之志。视恶如仇,眼里见不得不公之事。可仅仅只是因为不愿帮那军中的纨绔抢夺妇女,就成了罪不可恕的犯人,惨遭流放。他们没有成为威震一时的大将,而是带着被一起流放的那些犯人逃跑躲进万安山,成了山匪。最初不过几十人,时至今日近千人。
昨日种种,恍若隔世。
他喊完,而后便像是燃尽的蜡烛,在夜里陡然灭了。
寨子四周的动静越来越大,仔细一看,竟然都是穿甲带刀的士兵,黑压压一片围住了整个寨子。他们在林子里面等了许久,听见哨音后开始行动,现在已经全部准备就绪。
只等着一声令下。
酒里的毒发作缓慢,除了那些喝的多的,现在已经倒下不起,其余都还好好的。
张武一死,又见这阵仗,其余人一时都慌了神。
小十三则守在十一的旁边,防止有人近身。
雪早就停了,甚至呼啸的风声都已渐弱。偌大的寨子,剩下的只有时有时无的哀嚎声。
在死亡的威胁下,穷凶极恶之徒也变成了弱者,变成了可怜人。
但可惜,苏十一没有心,更不知道何为怜悯。
“除妇孺孩童外,格杀勿论!”
一声令下,杀喊声淹没了山头。
屠刀举起又落下,死亡稀松平常。这片充满罪恶的土壤,最后还是要用鲜红的血液来清洗。
不必以此祭奠亡灵,只是奏一曲乱世的殇歌。
你看那大山倾倒,也不过一夜之间。
第6章
天还没有亮全,昨夜上山的士兵也撤的差不多了。只有苏十一带着小十三还在山里乱晃。
士兵寻了一夜,依旧没有找到太子李祁。万安山地形复杂易藏,在偌大的山里面想找到那么一个人确实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但这却难不倒对万安山了如指掌的十一两人。
苏十一根据断崖的位置,没过多久就找到了地方。
小十三眼尖最先瞧见人,跑上前去首先看见的是那张熟悉又讨厌的脸。他面无表情的把人一脚踢开,曹青青早已变的僵硬的尸体一路往更低处滚了下去。然后又蹲下身扒拉剩下那另外一具。
但是令人意外的是,这具“尸体”竟然还皱了下眉头。
“他还活着!”小十三转头有些惊讶的和苏十一说道。
不用小十三说,站在一旁的苏十一自然也发现了人还没死。
他身子没动,只是垂眸看着躺在地上的李祁,视线落在人身上,白衣已经被血泥脏的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本来清贵的人此时有些狼狈。夜里没有落雪,但是那人眉眼处却还是结了冰霜似的。苏十一看着,脑海里却莫名想到了掉在泥地里的白玉。
好像自苏十一遇到人起,这位太子殿下就总是一副孱弱模样。现在也是,胸口的起伏微弱到几乎没有,似风中岌岌可危的烛光,下一秒就会陡然暗灭。
“居然没死,还真是命大。”苏十一语气轻漠,一边开口说着话一边随意抬脚将人踹了一下。
底下就是陡坡,和曹青青一样,李祁不受控制的往下滚落。最后还是被曹青青的尸体挡了一下,才勉强停下。
本就命在旦夕的李祁哪里受的了,他闷哼了一声,整个人疼的缩成了一个虾子一般团了起来。站在上面的苏十一只能看见他的后背和一段因为衣物被拉扯而意外露出的雪白脖颈。在此刻显得脆弱而易碎。
“你不是说他不能死在我们手里吗?”一直到苏十一做完这一切后小十三才开口问道。
“我杀他了吗?”苏十一耸了耸肩,表情无辜的看着小十三。
“没有。”小十三想了一下后回答道。
苏十一笑着拍了下小十三的头,“这不就得了。”然后搭着对方的肩膀就准备走了,临走之前小十三又转头看了眼那奄奄一息的李祁。
“他脖子上有一只鸟。”小十三脚下步子没停,转过头来和人说道。
小孩子对什么都好奇,看见有趣的事物就总是忍不住想说出来。但是苏十一听见这话却笑话人道,“这样得到天气哪儿来的鸟?”虽然话这样说,苏十一却还是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
很快小十三就发现,刚才还不屑一顾的人却在回头的那一瞬间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并不是一只鸟,而是一只仙鹤。
一只纹在李祁雪白后颈处的黑白仙鹤。
苏十一的目光变的有些炽热,他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盯着那处图案。脸上少有的严肃神情让小十三也不敢开口惊动。
那个图案苏十一曾经见过。
那时候他还没有上山,只是南康王府上养的一个兽子。那天听说府上来了一个贵人,小主人说要是自己表现的好,让那位看的高兴了,就给他两倍的赏金。
两倍的赏金,十一不知道那是多少钱,他只知道,自己想要活下去。
笼子只能带进去一件兵器,十一选的是一把斧头。
他的敌人是其他世家公子们带来的兽子,同样也是在无数场厮杀中活下来的强者。
看台上的人纷纷落座,热闹的和过年似的。他们在笼子里面,等待着生死的决判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