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步转头,对方是个方脸的男人,眼神肆无忌惮的盯着自己。
苏慕嘉点头示意,喊了一声,“南大人。”
对方看起来有些意外,“你认得我?”
苏慕嘉弯眼笑的乖巧,“看过画像,南大人仪表非凡,见之难忘。”
他在来之前将此次品官的画像都看过一遍,记得这人叫做南平,是南后的亲外甥。关于南后这位外甥的传言不少。有人夸他才能不凡,有人骂他私德有亏,残害人命,淫乱不忌。
“哈哈,没想到苏大人不仅人长得漂亮,这嘴也是极甜的。”南平笑的眯起了眼,一双手自然的搭载了苏慕嘉的肩上,凑近了道,“往后在京城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
话倒是正经话,语气却不是那么正经。像是在调笑歌女一般带着些轻贱。
苏慕嘉还是在笑,没应声。
南平的手缓慢的摩挲过苏慕嘉的肩,拿开的时候似乎还有些不舍。
“南大人可知道,今日和太子一同进来的那位是?”
苏慕嘉没见过那人的画像。
“哦,那位啊。”南平了然道,“你不在京城,所以不知道他。崔长平的小儿子,出了名的纨绔。说起来,咱们这位太子殿下也真是有意思,人家拼了命的想要躲,他非要把人弄到朝堂里去。也不知道是存了什么心思?”
崔子安的父亲崔长平是洛北的王,他的兄长是无往不胜的军中新贵,叔父是太子首师崔太傅。又冠着四大家的姓。南后为何要把崔子安留在京城,有心之人稍微细思,便能明白其中道理。
所以崔子安最好是碌碌无为一辈子,但凡有点建树,那都是将自己的父亲和兄长至于危崖之上。
但这时候太子却偏偏要把人塞进品官之列。
这不奇怪吗?
当然奇怪。
但是苏慕嘉不能说。金陵不比长安,他必须万分仔细。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方脸看着苏慕嘉,好像在等着他的回应。但是苏慕嘉只是笑了一下,道,“殿下定有殿下的考量,我哪敢妄断。”
“苏大人说的对,倒是我口无遮拦了。”南平话虽这样说,但是说话依旧还是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但是不过闲聊而已,苏大人何必如此谨小慎微呢。”
苏慕嘉出宫的这段路走的很不顺利,引路的小太监将他带到了一个岔路处后便不见了踪影。天已经暗了,幸有沿路的烛灯让他还可以看的清眼前景象。他正思索着出路,眼前忽的一黑。像是被人拿什么套住了头。
紧接着被人狠狠踢了一脚在腿弯,膝盖传来猛烈的疼痛,苏慕嘉不由自主的跪在了地上。而后又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棍棒打在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苏慕嘉只能勉强感受到自己被人群围住。密集的殴打甚至没有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
就像是在幼时在长街经历过的那般,承受那些毫无来由的恶毒。
苏慕嘉想过有人会找自己麻烦,但却是没想到会这么直接。
不过也是,凭借他的身份,在金陵城任谁都能上来踩上一脚,何须费心。
他清楚自己不能还手,因为若不能让他们顺意,这麻烦便没完没了了。
这些“贵人”的脾性,他再清楚不过。
他紧紧护着那个木盒,捏紧了手掌,感受到棍棒好像透过皮肉,打在了骨头上,每一寸都在要命的疼。腥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那是他最为熟悉的感觉。
“什么人在那边?”
忽然有人喊了一嗓子,然后便是杂乱的脚步声,好像是那些人跑开了。紧接着,头上的罩子被人揭开。
有人用灯笼照着他的脸,忽然的光亮让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然后再缓缓睁开。
他还保持着跪立的姿势,于是自然的仰头去望对方。
那人清冷直立,正垂眸看着自己。
“殿……殿下?”
苏慕嘉还有些楞,有些犹豫的唤了一声。
他反应过来连忙动作想要行礼,面前的人却已经蹲到了自己的面前。
对方缓缓伸手,手上的帕子慢慢擦拭过自己的脸颊。
额间流落的血液染红了素色帕子,李祁的视线落在那处,动作认真缓慢,像是安抚一般。
苏慕嘉一动不动,看着眼前近在咫尺 ,可又遥不可及的太子殿下。
好看的样子和记忆中一般无二。
“对不起。”
李祁收了手,看着苏慕嘉说道。
苏慕嘉觉得自己应该是有些毛病的。长大之后他总是时不时的会恍惚,在某些时候觉得自己从未长大,而是死在了那条破烂恶臭的长街上,死在了某次毒打之中,或是某个难捱的冬日里。
就像自己从来没有逃出过那些噩梦一样。
比如刚才。
他不该感到委屈的,因为这便是他的命。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感到委屈,因为那句,“对不起。”
那三个字比任何棍棒疼痛都厉害多了,苏慕嘉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的疼。
“为什么?”他问了那句当年没有问出的话,“又不是殿下的错,殿下为何要道歉?”
李祁几乎没什么犹豫的回答道,“让贼人横行,大人在宫中遭此劫难,是我管教有疏,这是其一。若是我刚刚听见声响,早点过来,你便不会挨打了,这是其二。既是我的错处,我自然该道歉。”
“试一下,还能自己站起来吗?”李祁试着想去扶苏慕嘉,手刚碰到苏慕嘉的手臂的时候,对方明显抖了一下。
“常公公,叫顶软轿过来把苏大人接到东宫去。再去太医院请段太医过来东宫一趟。”
“欸,奴才这就去。”
“不用。”苏慕嘉说着顺手抓住了李祁的衣袖,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刚刚撑过地面,上面的泥土还混杂着自己的血,肯定弄脏了殿下的衣袖,而后立马将手撒开了。
他撑着地面,“我可以自己起来的,身上的伤也没有大碍,我现在回府就是。”
李祁却制止了他的动作,“软轿马上就来了,苏大人伤成这个样子大摇大摆走出宫去,是想让人怎么说我?”
苏慕嘉被安排在了一个偏殿的房间里,室内的地炉烧的很是暖和。
太医仔细看过苏慕嘉身上的伤后,退到李祁身边回话道,“都是些皮外伤,没有伤及内里,这位大人只需要按时擦些药,过不了一段时间身上的伤就会好的。”
李祁点点头,太医便退了下去。而后他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苏慕嘉,忽的朝人走了过去。
苏慕嘉还没来的及反应,一只冰凉的手就已经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那只手的主人皱着眉问,“头有些烫,是发烧了吗?”
他转头又想再叫住太医,却听见苏慕嘉道,“不是。”
苏慕嘉见人回头弯眼朝人笑着,“只是这殿内太过暖和了些,还有,殿下的手太过冰凉了。”
“是我有些怕冷。”李祁言简意赅的解释道,随即又问,“身上还疼吗?”
苏慕嘉摇了摇头,没有了刚才犹如丧家犬般的模样,眼里都浸着笑意,“刚擦过一遍药膏之后,很快就不疼了。”
“那你就在这歇息着,明早再回去。竹月她们就守在外面,你要有什么想要吩咐他们的直接叫人就是。”李祁和人交代完之后,然后便准备走了。临走之前,忽然看见对方看自己的眼神。
带着讨好的乖巧,莫名的让人心软。
第14章
旁边的丫鬟常年在李祁身边伺候,一看李祁的样子就已经猜出了主子大概是准备出门了。于是连忙上前来为李祁披上了银白色的狐裘。李祁却突然伸手止住了丫鬟的动作,丫鬟正不明所以,就见李祁转而走向了殿内的软塌上安然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了床案上放的一本书。
“殿下不走了吗?”苏慕嘉半起了身子靠着,冷白的皮肤被室内的暖气燥的有些开始泛红,黑色的纱帽已经取了下来,乌黑的长发散落在颈肩,额头的淤青伤口也因此显露无疑。
烛光的光映进了他的眼里,而他的眼里满满装着那个清贵的身影。
“嗯。”李祁淡淡的应了一声,而后抬眼看向了苏慕嘉。
二者视线相触。
苏慕嘉心下微动,嘴里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算和府上的粗使婆子也能聊上几句,不论是什么人,只要他愿意,都能哄的一愣一愣的。少有像现在这样笨拙的时刻。
最后还是李祁看着人略显局促,以为对方还在害怕,主动开口说道,“你比之前稳重了不少。”
不说还好,这一说苏慕嘉便更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稳重了不少?
殿下这是在嫌自己之前聒噪吗?
酝酿了许久准备说出口的话再一次被堵在了喉咙里,殿内静默的气氛让苏慕嘉觉得口干舌燥,心中万千情绪,面上却不敢显出半分。
李祁等了半天见人没说话,故而又重新将视线落在了书页密密麻麻的字上面。
室内静寂的只能听见书本翻页的声音,李祁似乎看的认真。
苏慕嘉时不时偷看两眼,却不敢妄自出声惊扰。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性子沉闷。”苏慕嘉闻言蓦的抬头去看。李祁手上又翻了一页,头也没有抬。“所以还是喜欢和活泼些的人待在一起。像你从前那样,便挺好的。”
像从前那样?
苏慕嘉略微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祁说的是在万安山的时候。
那时的自己,确实放肆。
他张了张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道,“像·········崔小公子那样吗?”
李祁听见人终于敢开口说话了,抬头看向对方,“你认识子安?”
子安。
叫的这般亲近,想来关系必然是极好的吧。
苏慕嘉想起今日宴上,那位崔小公子的位置离殿下那般近。自个儿坐在底下,连看殿下一眼都需要小心翼翼,而对方却可以凑到殿下耳边与之谈笑。
他第一次见到殿下笑,却是对着别人。
当时他还并不知道那人就是身份显赫的崔小公子,只觉得万分艳羡。
知道对方身份之后,心下却不免更加嫉恨。
那确是是配的上和殿下站在一起的身份,但,不过草包而已。
苏慕嘉乖乖答道,“今日才从旁人嘴里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