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罹 第12章

“臣不会武功。”

“是吗?”李祁不轻不重的问了一句,放在苏慕嘉脖子上的手动了一下,擦掉了上面的血,状似无意的开口道,“那先前那些尸体都已烧成了那番模样,苏大人怎么一眼就瞧出了是刀伤。”

苏慕嘉闻言愣了一下。

他能找到许多理由去解释这件事,默然许久,最终说出口的却是,“臣有罪。”

“这就承认了?”

苏慕嘉有些惶恐的跪了下去,埋头道,“当时在万安山上,臣为了一时的玩闹之心,哄骗殿下自己不会武功,置殿下于险境,最后受了重伤。臣万死难抵其罪。”

李祁垂眸静静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看起来仿佛真的万分恭敬的苏慕嘉。

一时的玩闹之心吗?

可回想那日桩桩件件,明明就是有意为之。

想杀自己的是他,可最后救自己的却也是他。

李祁左手的扳指已经没了,他还是习惯性的用右手摸过去。

他心里再明白不过,苏慕嘉是周回的儿子。就算不是亲生的,也和南后那边少不了牵扯,对自己这个太子又能有几分真心敬畏?

可自己重伤意识混沌那天,对方却在床前守了一夜。见自己身子抱恙时,下意识的着急担忧也不像作假。

倒真像一副赤胆忠诚的样子。

他向来不喜朝堂的党派之分,所以不论私下他们如何界分,于他而言心中只有两种臣子。一种是可以无可救药的,一种是可以救的。

苏慕嘉,是后者。

大牢门口的树冬日里都光秃秃的,细瘦枝干上面载着白雪。鸟儿踩踏,雪被抖落了下来,恰巧落在了苏慕嘉的身上。

李祁从人旁边走过,扬起来的衣摆扫过苏慕嘉,苏慕嘉低垂着头听见清冷如雪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起身吧,地上凉。”

第18章

苏慕嘉跟在人的后面走了进去。

刑部的大牢里常年都阴暗潮湿的很,一进去就是满鼻子的霉气。

地面上不知道存了多少层的血垢洗也洗不干净,几个犯人已经被打的没有意识了,由着狱卒拖着走出昏暗的牢房,又给刚清洗过的地面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印。

审讯室里李祁手里端着旁边罗才敬上来的茶水,唇瓣还没碰到茶沿,就见那几个被打的血肉模糊的人被拖了进来,血肉发烂的气味一阵阵往鼻子里钻,顿时就不想喝了。

他将茶杯搁到了桌子上,皱了皱眉,“早上才送进来的人,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殿下您有所不知,这些家伙都是天生的贱骨头,惯会耍小聪明。要是不给他们点苦头吃吃,那是半句真话都没法从他们嘴里听到的。”罗才笑着说完朝旁边的人使了使眼色,那狱卒得了令走过去甩开了手上的鞭子打在那几人身上,打在皮肉上发出闷响声,鞭尾又摔响在地上,灰尘都扬了起来。

本来都没了意识的人又痛的哀嚎起来,在审讯室里一声声的显得格外瘆人,

“都给我睁开眼睛瞧清楚了,今日可是太子殿下亲自来审问你们,说话前都给我好好想想清楚!”他面对着那些人立马就展现了凶狠的面貌,“老实交代,昨日晚上都是为什么没去常远大街巡查?”

那犯人似乎害怕极了,抖着身带着哭腔子说道,“我····我们昨夜偷懒····去了毓秀坊。我错了,真的错了,大人·····啊不殿下,求求殿下饶命。”

“其他人呢?和他一样吗?”罗才又问了一句。

剩下几人也混混沌沌的点了点脑袋。

“殿下,我看他们也不敢说假话。估摸着是确实和吕大人遇害的事情没什么关系。您看······?”

罗才说完尴尬的等了许久,也不见李祁开腔。

审讯室里先前点燃的香料这时候才起了作用,烟雾很快从熏笼里散开,遮掩了许多血腥气。

静谧的气氛让罗才心里打起了鼓,他又试探的问了句,“殿下可是还有什么其他想问的?”

李祁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忽而启唇道,“这香不错,倒是好闻。”

罗才闻言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先前听人说太子殿下不喜欢闻血腥气,看来果然如此。“殿下要是喜欢,我晚些时候给殿下送些过去。”

“若我没记错的话,罗大人的正碌为一百三十两,恩碌为一百三十两,俸米为一百三十斛,一年下来合计三百四十四两。罗大人拿一年俸禄买来的香料,就这样转手送于我手,倒是让我受宠若惊的很。”

一些昏暗的光映在李祁的脸上,苏慕嘉站在侧边,一偏头便可看见他抿的有些平直的唇角,察觉到了对方此刻大约有些生气。

罗才闻言大惊失色,立刻跪了下去,“这香料是旁人送给臣的,臣也不知道会如此昂贵。”

罗才话才刚一出口,李祁就将一叠陈词扔到了他的脸上。

“那香店的老板怎么说记得清清楚楚,是罗大人的夫人去她店里买的香料。”李祁说着,顿了一下然后看向了坐在一旁角落里正执笔记事的宋翰,“宋主事,像这般的犯人,罗侍郎平日里不知都是如何处置的?”

宋翰停了笔,将笔端正的搁放到了桌子上,恭敬道,“回殿下的话,按照罗侍郎的规矩,进了刑部大牢的犯人无论有没有罪,一律先打上五十大板。然后再开始审讯,审讯的时候无论是因为何种罪行进来的,若是直接认罪了就先关押起来,若不认罪,那便将刑部三十四种酷刑一一都过上一遍,直到犯人认罪为止。是万万不能为自己辩解狡辩的。”

罗才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宋翰。

李祁身子往后靠了靠,淡然吩咐道,“那便按罗大人的规矩来吧。”

周围的狱卒也不是没有眼色的,将现在是个什么局势瞧的是清清楚楚。

李祁话音刚落,罗才就被原本的那些手下架到了板凳上。

将衣物掀起,板子打在皮肉上,在寂静的审讯室里发出一声声巨大的闷哼声,没几下就见了血。里面那层薄薄的衣物很快被血浸透,和打烂的皮肉黏连在一起。罗才受不住刑,杀猪一般嚎叫了起来。

李祁没有出声,狱卒们便也不敢停。他静静看着,似乎对面前的血腥景象处之坦然。

但只有离他最近的苏慕嘉看见,他半掩在衣袖下的修长的指节此刻略有些不安的来回磨着。

“殿下今日真正想审的怕不是那几个禁军,而是这位罗大人吧?”苏慕嘉突然开口。

“嗯,聪明。”李祁略有些漫不经心的答。

苏慕嘉轻笑道,“殿下这话怎么听着怎么那么像骂人呢。”

李祁觉得这人胆子突然大了起来,下意识的朝人看去。他坐着,看人的时候不得不微微仰头,从苏慕嘉的视角正巧可以清楚的看见人说话的时候喉结上下滚动。“这会儿倒是不怕我了?刚刚你才承认的欺瞒之罪,就不怕我待会儿也把你处置了吗?”

苏慕嘉的视线落在那白皙的颈线处,再往上,精致的下颚,苍白的唇瓣,挺拔的鼻梁,最后到那双白玉一般圣洁的眼睛。

在这阴暗逼仄的大牢里面,耳畔还响着受刑人的惨叫,苏慕嘉却反而放松了起来,也大胆了起来。他装着害怕的样子,却又满眼含笑的问,“我长得这般好看,殿下舍得?”

李祁转回了头,“你再这般插科打诨,我该给你多加五十”

两人之间的声音近乎低语,旁人都并未听到。

等苏慕嘉不再开口说话的时候,五十个板子也恰好打完了。

罗才趴在地上,痛苦的哼唧着。

李祁又出声问,“罗侍郎,你可认罪?”

罗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像是有天大的冤屈一般哭诉着,“臣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牢狱之内多的是一些亡命流氓之徒。臣用重刑,也是为了可以早日破案,将凶手都绳之以法,还我大晋太平。不知怎么到了宋主事的嘴里,就变成了玩忽职守,滥用刑罚。至于那宜兰香,难道臣出生贫寒,不似其他官员那般家世显赫,便不配用些好东西了吗?再说宋主事向来对臣不满,殿下怎可只信他的一面之言。谁知道他是不是想要将臣拉下来自己坐上这位子。殿下切莫轻信了小人之言!”

“一面之词?”李祁闻言起身站了起来,踱着步子到了之前那几个犯人的面前,“贪赃枉法,骄奢淫逸,严刑逼供,玩忽职守。你们说,我可有哪个说错了?”

被李祁看着的那人不敢说话,还是另外一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犯人说道,“他们不敢讲的,罗大人在殿下来之前威胁我们说,若是我们敢乱说话,那我们的家人便也别想活了。”他被打的一只眼睛已经肿的老高,只剩下一只眼睛半睁着往出流着眼泪,“可是我不怕,我唯一的妹妹一年前就是被这位罗大人害死的,我原以为自己再也没办法讨回公道了。”

他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身上皮开肉绽的已经不剩一块好肉了。他挣扎着爬起来朝着李祁跪着,“昨夜是禁军里的宋声突然过来,告诉我们几个说上面吩咐夜里不用巡查了,还非拉着我们几个去毓秀坊喝酒。我们这才去的,并非有意逃职。自从被抓进到这里,罗大人连因为什么事情都未曾告诉过我们,只是不停地挨打。那样子根本就没准备留我们活口。直到刚刚,忽然又告诉我们等您来了,要说是自己偷懒才没有去巡查。”

那年轻人鼻涕眼泪一块流着,混着脸上的血往下淌。“殿下,我知道您就是大晋的神仙,您睁眼看看,我们冤啊!”

“殿下,他们都是因为怨恨臣才这么说的,您不能信啊殿下。”罗才听到这里还要死不认罪,两只手往李祁的方向爬着,混着脏污的血手就准备那截衣摆抓去。

只不过还没碰到,就被一只脚踩到了脚底。

苏慕嘉笑吟吟的,脚下又用了力,“罗大人的意思,是殿下冤枉您了?”

第19章

罗才疼的想把手抽回去,但是苏慕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面上依旧风轻云淡,脚下却越发用力了。

罗才最后额头肉眼可见的冒出了冷汗,整个审讯房里都响彻着比刚才还要痛苦万倍的嘶喊声。

而比这听起来痛彻心扉的嘶喊还要令人胆寒的,是那从苏慕嘉脚下传来的手骨的断裂声。

站在旁边的李祁这时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拽过苏慕嘉的胳膊,看着人的眼睛,“行了。”

苏慕嘉这才慢悠悠的将脚移开,众人看了一眼才发现,罗才的手已经扭曲成了诡异的形状。

看样子大概是废了。

角落里的一直安安静静待着的宋翰,这时候也把目光落在了这个跟在太子身边,自己从前没有见过的年轻人身上,带了些探究的意思。

或是手上伤痛的厉害,罗才也不喊冤了,只是抱着手臂嘴里一直哆哆嗦嗦的哼唧着。

“先将罗才收监候审,至于刑部以后的事物,”李祁说着看向了宋翰,“都先交由宋大人代为处理。这刑部之前的冤狱不知凡几,宋大人这段时间约莫要辛苦些了。”

宋翰听毕连忙起身,朝着李祁恭敬的行了一礼,笑的温和,“殿下客气了,这是身为臣子该做的事情。”

宋翰是前年品官出生,当年也是京官里面炙手可热的人物。刚开始众人都以为他会大有作为,但两年过去,他却一直待在一个闲职之上默默无闻。

李祁从前也从未注意到这个人,如果不是年初对方主动找到自己。

那时候他意识到刑部需要清理,却因不知从哪里下手而发愁。

也正是这时候,宋翰忽然说要见自己,还带着刑部侍郎罗才任职几年以来桩桩件件的罪证。

这刀递的太过及时,让李祁不免怀疑这人之前或许都只是在藏拙而已。

李祁点点头,还是保持着那副惯常的冷淡模样,抬步准备往出走。

刚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和人嘱托道,“那几个禁军既然没有错处,那便差人来给他们将身上的伤都看看,没问题就放人出去吧。”

后面传来几人的谢恩声,“谢太子殿下!”

这一天的时间里,从禁军到刑部,再到大理寺,太子将近降了八人的职,问了四人的罪。

金陵城里的官员听到这消息无一不诚惶诚恐,多少人夜不能寐。

毕竟谁都不知道太子到底知道多少事情,而自己又会不会成为下一个。

李祁一直忙到深夜,就在一直立在身边的天青以为他要去休息的时候,李祁却摇了摇头,“备车,去崔太傅的府上。”

崔维钧年纪大了,近两年一直称病赋闲在家,许久没有上过朝了。

李祁才下马车,便看见崔太傅正站在门口迎他。

李祁加快了步子过去,“老师”

崔太傅抬手朝人行了一礼,“我便猜到殿下今日要来,请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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