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落着小雪,他双手握着手炉半藏在衣袖里,有雪花落在睫毛上,顿时化成了细碎的水珠,亮晶晶的挂在上面。
两人无言对望了一眼。
崔子安翻身下了马,“你身子好利索了?”
“死不了。”李祁随口回道,实际上他今天早上才刚刚能下床走动。他这几日委实受了不少罪,现在一开口连嗓子都是哑的。许是和他平日清朗的嗓音差的太大了,让人显得更加虚弱了。
崔子安知道这人什么性子,也懒得多去问,只是说,“今天这事情怎么做都是个错,你又何必把这烂摊子往自己身上揽?”
“这案子我早已揽下了,今日就算不来,若出了事情终归还是要算在我头上,又能躲到哪里去。”
他虽在和崔子安说话,目光却不自觉的看向了那遍地血色。眼里眸光微冷,“天子脚下,倒也真做的出来这般事情。”
不远处不知道谁这个时候放起了烟花,这时候却没人去注意这事情。
李祁抬起脚准备往台阶下走,刚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人语气微急的唤了一声,“殿下。”
他一回头,后面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一声接着一声,亮堂的火光几乎照亮了半边天,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被人护在了怀里。
然后便是一声比一声凄厉的惨叫,皮肉烧焦的味道在空中四散开来。手里的手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李祁愣了几秒,然后便要挣开苏慕嘉的手,他冷声命令道,“放手。”
苏慕嘉却把人护的更紧了,李祁大病初愈,愣是没拧过对方。
一切都发生的突然,站在周围许多官员都还呆在原地。
“是火药。”崔子安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朝着周围的禁军大吼道,“都愣着干什么呢!去救人啊!”
其实没什么好救的,火药炸的面积很大,连石面几乎都被炸翻了起来,更别说上面跪着的人了。一眼望过去都是焦黑一片,根本没有几个活口。
等了好一会儿,周围都开始渐渐静下来了的时候,苏慕嘉才松开自己的手,然后立马跪在了地上和人请罪,“臣僭越,请殿下恕罪。”
李祁一低头,才发现对方的背后有很多刚才被飞石划伤的伤痕,刚才他被人挡的严实,倒是一点都没伤着。
“起来吧。”李祁的声音轻到几乎没有。
夜色初至,月光也淡,不远处的烟花还在炸着,彩色的光落下来,李祁从大理石的门口的台阶上走了下去。踏着满地的碎石,眼里映着地狱。
他握紧了掌心,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怒气,“给我查,今日这事查不出来东西来,谁也别想安生!”
大理寺一夜没睡觉,李祁也在大理寺守了一整晚。
但令人意外的是,事情查的出奇的顺利。
从火药入手,火药一直由工部掌管,平常人根本就不可能碰到。寻常人家要是自己要制火药,一定要用大量的硫磺和硝石。在金陵城里面除了皇宫里面,能找到这么多硫磺硝石的地方就只有卖烟花的店里。
一圈问下来,几乎家家店都说自家大半的烟花都是被成安王府买走的。
崔子安当即就带人去查,果不其然在成安王府的附近发现了私炮坊。
第二天清晨,成安王被抓进了诏狱的消息就已经传得满金陵人尽皆知了。
“把人看好,我先去宫里跟父皇说上一声,明日我亲自审。”李祁已经上了马车,又掀开帘子吩咐道。他顺势看了一眼和众人站在一起的苏慕嘉,发现对方还穿着昨夜的衣服,“苏大人昨夜不是受伤了?”
苏慕嘉像是全然忘记了这回事儿,经人提醒才想起来似的,不怎么在意的道,“小伤而已。”
“正好顺路,我送苏大人一段路吧。”李祁像是随口提了一句。
苏慕嘉愣了一下,而后立马笑着答应道,“好啊。”
马车里面很宽敞,苏慕嘉坐在了李祁的旁边,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小茶桌。
“你身后有些伤口不算浅,不要不放在心上。”李祁一边说着一边拿了个白色的小瓷瓶出来放在桌上,苏慕嘉伸手去拿的时候,指尖碰到了对方刚要抽离的手,触到一片冰凉。
“殿下的病好些了吗,那日走的时候那般吓人。”苏慕嘉话说的直白,“臣这几日总是担惊受怕的。”
他说的这是实话,他前二十年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活着而已,为了活着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第一次生出了些别的盼头出来,怕的一颗心都是悬着的。
“是吗?” 李祁听到后只是不冷不淡的反问了一句,而后对上苏慕嘉看他的目光,眼里满是清冷。
苏慕嘉也察觉出了气氛的不对劲,脑子里不动声色的回想了一遍昨夜的事情,自认没什么差错才开口道,“昨夜案子查得顺利,殿下看着却似乎不大高兴?”
“只是想起昨夜凶险,要不是苏大人当时叫住我,恐怕我现如今早都是一具焦尸了。”李祁说,“现在想想当时还真是巧的很,就好像苏大人知道当时会出事儿似的。”
这话一出,苏慕嘉原本尚且明朗的心情,顿时散了个干净。他反手将瓷瓶握到手心里,收回到了宽大的衣袖里,“殿下怀疑我?”
李祁知道这没道理。先不说对方没理由做这种事情,就算他想做,从百姓送行,到季清伤人,再到大理寺门前聚众,他一个刚到金陵不足一月的人,哪来这么大的本事。
但是李祁没回答,只是目光淡淡的等着他开口。
“昨日那些人都在气头上,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我几次看到殿下在我眼前出事,心里也是后怕,才想劝殿下不要下去。并不知道后来会出那样的乱子。殿下若是怀疑我,直接问我便是了,又何必绕这些圈子。”苏慕嘉语气像是委屈的很,掀开帘子朝外看了看后道,“我的府邸离这儿也不远,殿下要问的话既然已经问完了,不如就在这儿将我放下吧。”
苏慕嘉话说的真切,那份委屈也不似作假。
反倒让李祁开始想自己刚才的语气是不是太严厉了些。
“罢了。”李祁有些疲倦的按了按眉间,“也是最近的事情太多,我有些草木皆兵了。”
苏慕嘉这时候又变的善解人意起来,“殿下大病初愈,本不该如此劳心劳力。”
李祁似乎累确实累着了,没再应声,单手撑着脑袋闭上了眼睛假寐。
外面马车上的积雪化成雪水顺着四角往下滴,马车里熏香的烟似有似无的从一旁的精致香炉里散开,李祁眉眼间的冷意好像也淡了几分,苏慕嘉就这样安静的看了人一路。
第24章
崔子安忙的脚不沾地,天黑了没回家,反而跑到了毓秀坊里喝酒去了。
“两壶酒,送去楼上。”他刚说完这句话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忽然靠近,他一个转身刚想动手,那人却把他的手一把给拉住了。
那人显然已经喝了一场酒了,浑身的酒气。笑的痞气,“这披上官服的人就是不一样啊,看都不看就直接动手呢。”
“我没这身衣服之间也之前也照样没少动手。”崔子安扯了一下自己的手没扯开,拧着眉道,“易攸宁,给我把手松开。”
易攸宁权当没听见,另外一只手顺势搭上了对方的肩膀,凑到人跟前说话,“跟哥哥怎么说话呢,这么没大没小的,到时候你哥回来了还以为是我教的呢。”
崔子安满脸嫌弃,但还是被人拉着上了楼。
他坐在房间窗户边上,仰头灌了口酒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本来准备再迟些回来。这不听说崔小公子最近高升了嘛,便想着怎么也该回来祝贺祝贺。”易攸宁倚靠在软榻上,单手捏着酒坛遥遥和人碰了一下。
崔子安沉默了一下,又低着头喝了口酒才看着易攸宁开口问,“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你的活法是你自己选的,哪有对错这一说。”易攸宁说,“只要自己不后悔就行。”
崔子安听完笑了一声,“我倒是不知道,原来你还是会说些人话的嘛。”
“你易哥哥会说的好听话多着呢,哪次不是把你哄得乐呵呵的。”易攸宁也起身走到窗边倚着,月光落在崔子安脸上,脸上那道血印有些显眼。易攸宁上手就去碰,“脸上怎么回事儿?”
崔子安反手把人伸过来的手打开,有些不自在的说,“昨夜大理寺门前爆炸的时候。不小心被飞石划到了。”
易攸宁听完后语气颇有些可惜,“划伤哪儿不好,怎么把脸给划花了。”
崔子安知道这人说话向来没个正形,懒得和醉鬼争口舌。本来转头想吹吹风,结果一眼就瞟到了一个身影。那人瞧着年龄不大,从毓秀坊墙角处的一个灯笼下走过,很快又隐入了夜色。左右张望的样子,看起来行迹颇为可疑。
“那小孩我怎么记得我在哪儿见过?”崔子安眯着眼回忆,然后慢慢想了起来,“周回。”
易攸宁没听清,“什么?”
“我先走了,改天再找你喝酒。”崔子安说完把自己手上的就酒坛递到易攸宁手上,撑着窗口一个翻身三两下就从二楼跳了下去,追着刚才的人影去了。
苏慕嘉回府只草草给伤口涂了药,让冯管家备了热的吃食拿食盒装好,然后换了身衣裳就又返回了大理寺。
他穿过一条长廊,脚踩着积雪,步子踏的一点儿声都没有。
诏狱的门口孤零零的亮着两盏灯笼,映着地面的青石夜里渗人的很。门口两个守卫陡然见到跟前站了个人,吓了一大跳。
有眼尖的知道立马叫人,“苏主簿,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苏慕嘉把食盒拿了出来给人看,“太子殿下走的时候吩咐将成安王爷照顾好,我来给王爷送些吃食。”
守卫不疑有他,干脆的给人开了门。
诏狱没比刑部的大牢好到哪里去,满鼻子的血腥气混着潮湿的霉气。哪怕是天大的权贵,进了这里,都是一样的狼狈。
按理说像成安王这等身份的人,若非皇帝亲令,是不该就这样随意关进诏狱里的。
但这事情闹的太大,不将人抓起来给个交代这金陵的百姓势必对朝廷失望,谁也不敢担这责任。既然太子殿下打定主意要先斩后奏,底下人也不敢说什么。
苏慕嘉从狱卒那里拿过钥匙,打开了关押成安王的那件牢房。
李然看见苏慕嘉后似乎没有多意外,皱着眉问,“到底怎么回事儿?”
正是因为不清楚情况,所以李然也没敢贸然动作,由着禁军的人将他带回了诏狱。
相比于李然的急切,苏慕嘉显得不紧不慢,他抬了抬手里的食盒,“牢里饭菜不好,王爷今日应该还没吃东西吧。不如先垫垫肚子。”
李然有些不满,但也不好说什么。
苏慕嘉走进了牢房里面,盘腿而坐打开了食盒,一样样把里面的菜样摆出来,双手递过了筷子,笑着道,“王爷,请吧。”
李然从人手中接过,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苏慕嘉看着人吃完一口之后才开口说话,“可能还要委屈王爷在这里多待几日。”
“什么?”李然听到这话时忍不住了,将筷子重重的摔在了桌子上,有些气恼的压着嗓子问,“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苏慕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和人说,“事情发生的突然,将您直接关押进诏狱是太子的意思,明日就要开审,皇后娘娘现在也没法子插手。”
“那是什么意思?”李然此刻已经换了称呼,说,“南稚这是打算放手不管了?”
苏慕嘉一句也不往人问的点子上答,句句自说自的,“现在金陵城都传是王爷您杀了吕少卿一家,老百姓的耳根子都浅,惯会听风就是雨。昨夜他们在大理寺门口闹了些事情,当着太子的面人全被火药炸死了。这火药是稀罕物什,寻常人家碰不着,结果当晚就找到了您的私炮坊。两件事连在一起,王爷您如今摘不清干系。”
李然眯了眼,“你继续说。”
“其实这事闹的最后无非就是要给百姓们一个交代,就算查出来这两件事真是王爷您做的,大晋法不上公候,太子也不能真把王爷您怎么样,无非就是担些不好听的名声罢了。”苏慕嘉说到这儿顿了一下,他笑的纯善,放柔了声音道,“可要是别的事情就不一定了。毕竟太子手里捏着的案子可不止一件。”
李然饭都没胃口吃下去了,他眼神死死的盯着苏慕嘉,问,“你知道什么了?不对,是南稚知道什么了?”
苏慕嘉本就是试探,看人这幅反应已经猜了七八分了。他手指轻轻的敲着桌子,说,“尸湖案背后藏着些什么事情,想必王爷比我更清楚。”
“果然,还是被南稚发现了。”李然冷笑了一声,语气有些讽刺的道,“所以她是什么意思,她做的好事儿现在要让我把罪名给担了?”
“那要看王爷怎么抉择了。”苏慕嘉的语气好不恭敬的说,“若是王爷有旁的法子能让够保证尸湖案太子查不到您的头上,那大可以不认自己没做过的事情。”
“哈哈哈哈。”李然忽然笑出了声,看着苏慕嘉道,“果然不愧是南稚手下的好狗,你可小心着,你那主子心毒着呢,哪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然丝毫没有怀疑过苏慕嘉刚才说的这些都是南后的意思,一是他想不到面前这个毛头小子敢扯这样的谎骗自己。二是苏慕嘉那日是由南平带过去和他见过面的,他自然而然的认为苏慕嘉便是南后的人。
“夜已深了,王爷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扰了。”苏慕嘉起身,走到门口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和人道,“王爷可认识毓秀坊的秀娘?”
“你想说什么?”
苏慕嘉说,“她近日好像在打听王爷您的踪迹,我也是怕她对您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