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冷静了下来,没再去抵抗对方的动作。略作沉默之后只是轻闭了下眼道,“我是大晋的太子,将来是大晋的帝王。这天下谁都可以喜欢男人,只有我不可以。”
李祁握紧了拳,说出的话近乎冷漠,“我是君,你是臣,本是如此也只能是如此。苏慕嘉,你听懂了吗?”
第51章
苏慕嘉的视线从李祁的后颈一寸寸的移到腰侧,自己的手还搂在那截窄腰上,隐约可以探出对方身形。明明手里握的实在,心中却仿佛被开了个口子,虚无缥缈的风灌进去,让人心底生冷。
苏慕嘉听着李祁冰凉的语气,看着对方冷清的背影。
脑海中忽然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七八年前初见时对方的模样。清贵的少年神情冷淡,在众人的拥簇间走上看台,衣角来回轻摆,周围全是一张张讨好谄媚的脸。
那人的目光穿过人群,淡淡的落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在一片肮脏泥潭中,仰头看到了这辈子都无法触摸到的月亮。
这人似乎天生如此,高高在上,谁都碰不着,谁也沾染不上。
苏慕嘉想着,忽然缓缓低头笑了一下。
他这辈子从未妄想过什么,天不垂怜神不眷顾,向来如此。
他知道李祁可怜他。
不论是七年前,还是在万安山,亦或是金陵两人再次相遇,李祁对自己的所有好与容忍大都因为可怜。
但是苏慕嘉不在乎,只要这人能多看自己一眼,他就能利用这点对方这点可怜一步步接近,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
但或许是前一日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竟让他无端生出了些许妄念出来。
万一殿下在对自己的那些可怜之中,夹杂了一星半点连殿下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欢喜呢?
万一呢?
夜里风急人乱,冲动淹没理智,苏慕嘉带着一丝侥幸,近乎莽撞的将自己那些隐秘的心思完全暴露在对方面前。
可李祁太冷静了。
他素来知道自己身为太子该做些什么,又不该做些什么。
那条路走的太过坚定,似乎注定了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镜花水月的梦境陡然破碎,苏慕嘉忽然就清醒了过来。
“如殿下所愿。”苏慕嘉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有些冷情,。
他放在对方腰上的那只手一点点松开,而后利索的翻身下马。
李祁看着人准备离开的背影,心中莫名沉了一下。
“苏大人。”李祁端坐马背之上唤了人一声,掩在衣袖下的指节转动了几下拇指处的那枚扳指,隐约透露出几分主人的心烦意乱。
李祁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向来会装作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面的自持模样,做惯了众人眼中白玉无瑕的太子殿下,此刻却没来由的突然觉得万分疲倦。
太子之位是万重华贵枷锁,他从出生之日便注定了要舍弃许多东西。
苏慕嘉于他,是注定该舍弃掉的人。
他杀伐果断的做出抉择,却又偏偏觉得哪里不对。
于李祁而言,做事从来不在乎想与不想,只在于该与不该,能与不能。
但若没有天下悠悠之口,没有朝臣的口诛笔伐,没有那些后顾之忧呢?
自己想还是不想?
李祁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打散那些不受控制肆意生长的杂念。
“这次猎场之事你功不可没,想来后面得个五品之位不成问题。再加上品官出生,凭借你的本事,往后在朝廷上必然能有一番作为。”李祁说,“你熬了那么多年,眼见就快到了出头之日了。”
后面的话李祁就没再说了。
但苏慕嘉听懂了对方想说什么。
金陵就是个富贵窟,什么碎石瓦砾放在里面也得沾上两分光。更何况像苏慕嘉这种精于算计的,在金陵官场里定是如鱼得水。靠着品官之位这把青云梯,往后便是扶摇直上。
可若真和殿下有了旁的什么关系,往后的变故可就多了。一旦被人发现,便少不了一个媚君惑主,奸佞害国的骂名。太子殿下是何等光风霁月的人物,被他这种人染指,毁了清正名声。届时成为众矢之的,任凭苏慕嘉有天大的本事,也是一条死路。
殿下是在劝自己不要自寻死路。
利与弊,轻与重都已说的清楚,两个人都不是什么会肆意妄为的性子。
话已至此,苏慕嘉似乎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夜色浓重,苏慕嘉停下转头看了李祁一眼,眼中是比夜色更深的情绪,他缓缓开口道,“殿下放心,臣此生为殿下所用,愿辅明君,忠心不二,百死不悔。”
李祁没想到苏慕嘉会突然说这些话,只觉得那颗常年沉寂的心猛地抖动了一下,一时间接不上话来。
只能看着苏慕嘉单薄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林中夜色,进入到那片厮杀之中。
鲜血的腥味一点点在苏慕嘉周围散开,然后变得越发浓重,他的表情与动作带着麻木的痛快。
没过多久,刚才还穷追不舍的黑衣人转眼就只剩下了稀稀落落十几个人,被崔子平带过来的人密不透风的围在了中间。
苏慕嘉随手抓过一个,扼着对方脖子问了句,“谁派你来的?”
那人艰难答道,“太子。”
“你倒是敢说。”苏慕嘉冷笑了一声,手上一用力,只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那人脖子软塌塌的偏了下来。苏慕嘉松手,将人扔在了地上。
他眼神淡漠的扫了剩下的人一眼,然后和崔子平说,“通了口风的,问不出东西,都杀了吧。”
崔子平点了下头,然后抬了抬手。一些声响之后,那十几个人也随之应声倒地。
而后发号施令让众人原地整顿休息。
苏慕嘉没回头,自己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没走两步被后面赶上来的崔子平叫住,“苏大人。”
苏慕嘉:“崔校尉是想问我,我是怎么知道今夜有人想偷袭猎场,又怎么知道他们会走山水沟那条小路的是吗?”
第52章
山水沟那条小路很是隐蔽,鲜少有人知道。他也是昨日下午的时候听李祁说起才知道,那条路虽崎岖难行,但却是条近道,比他们来时浩浩汤汤一行人走的那条大道要省上一个多时辰的脚程。
寻常人一般没什么机会来猎场,自然不熟悉路。就算来过的按规矩也要跟着圣上的行踪走。能知道这条近道的,大概都是宫里的一些人,可能有时随着自己的主子抄近道走。
苏慕嘉去到校场之后找到崔子平之后,便让对方派人守在那条路上,果不其然将那些想要偷袭猎场的人抓了个正着。
他们原本只是顺路过来猎场这边,想将此事报给圣上,再将抓到的那些人转交给禁军。
却不料正好碰上李祁被追杀。
“我倒不好奇这个。”崔子平笑着摇了摇头,也从马上下来,走到人跟前和人说话,“我只是想知道,苏大人等会儿准备怎么和太子殿下说这件事?”
“自然是实话实说。”苏慕嘉好不轻松的道,“我觉察危险于微时,崔校尉领兵训练路过,我求您帮忙,顺理成章,各取所需。”
崔子平听着苏慕嘉面不改色的胡编乱造,又笑了,“看在我当时那么相信苏大人你的份上,苏大人能换个说法吗?”
“怎么?”苏慕嘉问,“崔校尉是有哪里觉得不妥?”
“别提到我。”崔子平顿了一下,稍微正了些神色恳切的说道,“我才上任不久,事情虽是护军营做的,但和我摘清关系应该不难。”
苏慕嘉像是没想到,愣了一下,而后略带讽刺的笑道,“崔校尉当真大义,令人敬佩。”
崔家世代昌盛,但再怎么昌盛崔家也懂得盛极必衰的道理。洛北王手握兵权,镇守洛北成一方势力,他的两个儿子注定了只有一个人能成大用,这是世家大族的生存之道。从前是崔子平,但崔子平回金陵之后,这事就变的不一定了。
崔子平回金陵后便一直默默无闻,无所作为,明显是在为崔子安让路。
苏慕嘉转头看了一眼崔子平那截空荡的衣袖,突然道,“你少年时上阵杀敌,十八岁便战功赫赫声名鹊起,我虽远离金陵但也听闻过崔家大公子的鼎鼎大名,现在如此这般真的甘心吗?”苏慕嘉似乎是有感而发,“有能者居上,就算你如今断了一只手,在我看来也远比崔统领更适合接替老王爷的位置,恕我直言,这样的选择未免愚蠢。”
崔子平一时间还有些不知道该接些什么,面前的年轻人虽长了一副细皮嫩肉的乖顺模样,但有时不经意间表现出的凌厉却摄人。自己在对方面前竟然有种被人看透无所遁形的感觉。
崔子平为人直率,也没什么将军或者世家公子的架子,和人相处多看眼缘,和苏慕嘉一起抓人也算是有了段交情。
再者苏慕嘉的年龄和崔子安差不多大,崔子平看着人便多了些对自家弟弟的感觉,对人就更宽容和善。
刚开始苏慕嘉还客气些,到后面也摸清了崔子平的脾性,就懒得装了。
果不其然,崔子平听完苏慕嘉的话也并不恼怒。
“子安自幼便被一个人扔在了金陵,我知道他在金陵虚以度日过的并不高兴,是我和父亲亏欠了他。”崔子平说,“我记得苏大人似乎也有一个弟弟?长兄如父,你该明白我的心情才是。”
苏慕嘉的兄弟姐妹不少,后来的周阳阳勉强也算一个,却没什么机会体会到崔子平所说的这种手足之情。
他对这种事情有些兴致恹恹。
“你是长安来的?”崔子平忽然跟人唠起了家常。
苏慕嘉,“是。”
“一直听说金陵之外的那些州县,有的茶馆里会有说书的专门讲关于我的话本。”崔子平常年待在洛北,每年征兵的时候总会遇到那么几个奔着他去的,苏慕嘉说的没错,他久居盛名,的确颇受议论,也好奇大家是如何谈论他的,就问苏慕嘉,“真的吗?”
“有幸听过一次。”苏慕嘉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的隐约露出了点牙尖出来。
崔子平看人这样也来了兴趣,问,“讲什么了?”
“讲崔家大公子十五岁那年,在青试上如何被小皇孙打的哭声震天。连裤子都吓掉了,洛北王嫌丢人,后面追了半条街要揍人。大公子躲到了树上不下来,没想到老王爷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让人把树给砍了。”
崔子平,“··········”
从前先帝嫌金陵城中的男儿太过娇贵,觉得失了男子气概。于是下令每年都要进行青试,大都是些年纪小的,届时皇上与其他武臣将领都会去瞧,有出类拔萃的,就会直接挑出来委以重任,除了是个青云直上,在皇上面前展露头角的好机会,每次青试中自家子弟的表现也关乎着各大世家的脸面,所以都格外受重视。
“他们知道个屁,哪有那些人说的那么夸张。”崔子平被气的说不出话来,想了想还是觉得丢了脸面,掩面怀疑人生道,“我青试里面得魁首的时候多了去了,怎么没见人讲,那次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怎么还没完没了呢。”
“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也有出丑的时候。”苏慕嘉还挺乐,一点也不给人留面子,“自然值得津津乐道。”
崔子平哼笑了声,“也难为你,听了这些,刚才还能夸我夸的挺像那么回事的。”
苏慕嘉是往前走的人,来路不堪,想来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回首去记起的东西。但崔子平突然聊起,苏慕嘉就想起了一些模糊的印象。
他十岁以前都在街上靠乞讨偷窃为生,不曾见过酒楼茶肆里面是什么样子。
后来被亲爹卖去做了兽子,靠着从泼皮无赖的乞丐堆里练出来的狠劲和想要活下来的那股决心,忍着心里汹涌而出的恶心愣是杀光了笼子里的其他小孩,他不知道主家到底给了多少钱,只记得他那个爹拿到钱的时候笑的合不拢嘴。
他爹拿到钱心情大好,去酒楼的时候带上了他一起。
他坐在干净整洁的凳子上,周围也都是些穿着体面的人。从长街上那群人不人鬼不鬼的的人里面洗干净混入人堆里,苏十一那时才觉得自己像是个真真正正的人了。
看台上说书的讲了一半,说的是个少年将军的故事。
说到崔家大公子在青试上输了的时候,苏十一想起在兽笼里那些输了之后死状凄惨的脸,问旁边喝的醉醺醺的人,“他打输了,不是就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