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罹 第34章

郑常胜平日在军营整日里看到的都是些行军打仗的粗人,此时面对着眼前如此金尊玉贵的人不禁有些诚惶诚恐,话都说不太利索,“谢,谢殿下。”

“你怕什么?”苏慕嘉站在一旁看着笑了笑,“殿下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吃了你不成?”

“太子殿下恕罪,末将并非有意在您面前失态。”郑常胜成日在军营里从没在乎过什么礼数,但在李祁面前不知道怎么的不自觉的就讲究了起来,闻言连忙请罪,“末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一睹殿下尊颜,一时激动,难以自控,我,啊不,末将·······”

“郑副将从前见过我?”李祁看出了郑常胜的局促,主动出声问。

“崇德三年的时候,大将军出征北境前来营里整军,带着您一起的。”郑常胜回忆说,“六七年前的事情了,殿下大概不记得。”

李祁闻言抬眼定定看了郑常胜一眼,而后忽然开口说,“令夫人可还安好?”

郑常胜闻言双目陡然张大,似乎是有些不敢置信,“太子殿下··········还记得我?”

李祁怎么会不记得。

北境一战,是名满天下的王大将军声名扫地的一战。自那以后,良将不再,忠骨成奸,王景行这三个字成了大晋的耻辱。他在文臣笔墨喉间是罪不容诛的叛臣,在百姓坊间流言里又成了千古不赦的罪人。

当时出征之前,恰逢先皇下令册封尚且年幼的李祁为皇太孙,偏偏这个时候李祁病情加重,田神医又刚好出去寻药,给李祁瞧病的太医说李祁恐怕难捱过那个冬日。朝中有些不长眼的借题发挥,上奏说册封皇太孙一事并非儿戏,关乎国运,不可操之过急,希望先皇可以再三斟酌,谨慎为上。

李祁的母后是大将军王景行唯一的女儿,自是对其千宠万爱,连带着王景行对李祁这个外孙也格外喜爱。他脾气不好,听不了别人风言风语,更看不了自己外孙受一点委屈,于是出征前夕去军营整军之时,直接将李祁带了去,让李祁为众将士践行。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王大将军手下的白袍军,那时候还是大晋战无不胜的神勇精锐,所过之处敌军无不闻风丧胆。除此之外,他手上还另握有十二万铁骑的兵权。先帝曾在一次接风宴上戏称,大晋的安定,一半在他,一半在王景行的神军铁骑,他与景行,共谋天下。

话里其中深意隐喻暂且不谈,这八万白袍军和十二万铁骑意味着什么,谁都再清楚不过。

王景行让当时初为皇太孙,且尚存争议的李祁为众军践行此举并不合礼法,从前也没有那样的先例。但王景行就是做了,也让众人明白,这皇太孙之位,除了李祁,谁也不用肖想。

也正因如此,李祁对那日发生的种种,印象格外深刻。

他记得外祖是如何用那只拉弓射箭,斩敌无数的宽厚手掌牵着自己,一步步走到高台之上。底下是数十万将士列成齐整的方阵,厚重的云层低悬,旌旗猎猎。李祁仿佛听见耳边传来战鼓声声,仿佛亲眼看到千军万马如何奔涌而出,遮天蔽日,一时间神魂血气都要烧着了似的。

外祖说,“我们祁儿,将来长大定是个明君。待我军冬日凯旋归来之时,皇太孙记得再来城门相迎。”

那日临走的时候正巧让李祁碰到一个触犯军纪的士兵被拉下去,李祁看那士兵情态可怜,出声让停下,随口问了句出了什么事。

有人上前禀告,说是士兵在军营里私会女眷。

军营里有规矩,是不允许女人进入的,更何况是临行之前,更是犯忌讳的事情,免不了是死罪。

那士兵连忙跪下向李祁求饶,辩解说是因为自己妻子重病,怕此行有去无归,两人生死相隔,再无缘相见,才会出此下策。

“其情可恕,但你可知军令如山,我自是可以让他们不追究你的过错,但往后又该以何服众?”李祁一个半大的孩子,说话做派却让人不禁忘了他的年纪,那士兵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眼里渐渐露出绝望的神情。

但顿了一会儿李祁突然又道,“将士死战,方无愧于国。我便再给你一个战死疆场,为国尽忠的机会,待来日凯旋之时,除非能立功抵罪,否则便自行去领罪偿今日之错。你可听明白了?”

那士兵生死之间走了一遭,看着李祁呆愣的点了点头。

李祁于是抬手示意放人。

“谢小殿下。”那士兵最后看着李祁的背影朝人行了一个完整的拜礼。

几年光阴过去,郑常胜没想到李祁还能记得自己,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时间眼眶都有些湿了,“小殿下泽被苍生,才让末将有幸看到如今妻女安好。“郑常胜说着又跪到了李祁的面前,”末将郑常胜,再请小殿下安。”

凯旋之言犹在耳边,世事难料世道早已变了副模样。李祁看着郑常胜,眼前透过旧人似乎看到常安岭一战流血浮丘,尸横遍野的景象。又突然想起将军府上下几百口人皆死于自己的手上,指尖微不可见的有些发抖。

那桩旧事是李祁心中的隐痛,过去再多年也始终无法释怀。

李祁越是想忍,心中的悲凉就多上一分。

最后还是忍不住出声问人,“出征北境时,你可在王大将军左右?”

郑常胜老老实实答,“末将官职低微,平日里并无机会见到大将军。”

李祁闻言心中暗自自嘲,明明知道和当年此事有关的人早已被清理干净,自己却还是问出了这样的蠢话。

李祁眼眸刚垂,就听见郑常胜说,“但末将这有个东西,是大将军留给小殿下的。”

那是一串手持佛珠。

“我们当时行军路过普陀山时,那里有个龙华寺据说祈愿百灵百验,大将军听人说有许多生了重病的就是家里人去了寺里替人祈福,后来就全好了,于是上山想为小殿下求串能保佑您的佛珠,还指名让龙华寺最德高位重的住持慧远大师亲自给您的佛珠开光。但慧远大师却说大将军杀孽太重,血杀之气反而可能会伤了小殿下您。大将军听了这话动了怒,直接派兵将龙华寺都围了起来,最后慧远大师没办法,给想了个法子,说是让大将军亲自从山底爬上山顶,总共一千零八十级台阶,十步一拜,百步一叩首,方能化解血杀之气。”

郑常胜双手捧着那串佛珠到李祁面前,道,“末将人微力薄,做不了什么,不能报答大将军和殿下您的恩泽,自那之后末将便时时刻刻带着这串佛珠,就想着何时有机会,能将大将军留给您的东西交到您手上。这是大将军亲自为您求的,祈愿小殿下一生离苦得乐,顺遂无虞。”

李祁指尖绷的死紧,心中陡然翻涌而起的诸多情绪被他强行压了下去,若无其事的伸手去拿那串珠子。

指尖刚碰到珠子,李祁忽然冷不防的弯腰吐出一口鲜血出来。

红色的血染了半串佛珠,在寂静火光下泛出诡异的光泽。

“殿下!”苏慕嘉和郑常胜同时惊呼出声,苏慕嘉吓了一跳,一把拖住李祁的胳膊。

李祁把佛珠在自己手心攥紧,在苏慕嘉的搀扶之下直起腰来。眼前却突然一黑,面前的景象都有些瞧不清楚了。他闭了下眼,稍稍缓了一会儿才好些。

“我没事。”李祁侧头看了苏慕嘉一眼,将手肘从苏慕嘉的掌心中抽离开来,若无其事的和两人说道,“只是今夜太过疲倦,稍作休息就好。”

第56章

好在夜里没有下雨。

一夜安然无事。

天刚亮全,众人休整结束之后便准备护送太子回宫。正欲动身,没想到后面又来了群人。

郑常胜立马警觉起来,站到了李祁面前,又指挥着几列士兵重重阻隔,将李祁护在最里面。

“是仪鸾司和禁军的人。”郑常胜看清之后松了口气,和李祁说道。

李祁抬手,他面前的重重士兵给人让出一条道来。

昨夜四散的人群此刻都聚齐了,和来时的队伍一样,只是众人都添了些狼狈。李祁目光落在不远处站在南后身边的李衷,然后又收回,重新看向了走到自己面前的何长辞身上。

何长辞和李祁抱拳行礼,“末将仪鸾司掌事何长辞,拜见太子殿下。昨夜事发突然,仪鸾司未能尽到保护太子殿下之责,还请殿下恕罪。”

李祁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仪鸾司不归我管,何掌事也不必急着向我请罪。不过若是父皇出了什么差错,仪鸾司自然也就没什么留的必要了。何掌事只需记住这件事即可。”

“是,末将谨记。”何长辞又朝人拜了一下,退了下去。

李祁又看向一旁的王执和崔子安,“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挑要紧的先说。”

“崔老昨夜受了惊,人直接去了。程闲云和其他那几位都没什么事。”崔子安说,“昨夜抓了几个活口,说法的一样,说自己是太子的人。王将军那边也一样,我们没敢留,全都清理了。”

我说是你干的,你说是我干的,争到最后无非是两边各退一步,都不沾染这些脏事,一起把这罪名安给旁的别的什么人。虽都落不着好,但总算也不吃亏。

南后这次孤注一掷,一是想杀掉圣上,天子之位有缺,她才有机会去争那个位子;二是为了趁乱除了那些一直以来对她颇有微词的老臣,这些老臣德高位重,个个又是世家元老,算的上是南后朝中一大阻力;再不济,也能把成安王这个心患解决了。

李祁之前虽然猜到一些,但有些地方还是想不通。直到昨夜听了苏慕嘉说的那番话,他才惊觉自己从前或许的确是有些小瞧南稚的野心了。她若想的是称帝,那他们这些人里,不论哪个落了难,都正中她的下怀。

但这太冒险了。

南稚若安分放权,她家世身份摆在那里,往后照样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她却偏偏选了另外一条路,要拿自己的性命和南家一族人的性命前途去搏。

李祁承认南稚的魄力手腕,同时也厌恶对方的不择手段,权欲熏心。

再者南稚这次要动的人是李衷,李祁和南稚从这一刻就注定走向了势同水火的关系。

但再怎么势同水火,没真正撕破脸皮之前,面子上总也要过的去。皇宫里的贵人最会这套,哪怕背后下的都是死招,见面了却还能云淡风轻的与人说话。

南后看似关切的问了李祁几句,然后便说起了此次猎场之事的背后主谋。

李祁和人说了郑常胜带人堵截了成安王派来偷袭之人的事情。

两人三言两语之间,成安王谋反叛乱的罪名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众人都在休整,没人注意到跟在南后身边的六个婢女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事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那几个婢女陡然动作,各自袖口甩出一柄软剑出来。

她们是奔着南后和皇上去的,离得太近,又事发突然,连一直守在南后身边的何长辞都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一道身影比何长辞的身影更快冲了上来,替南后挡了一剑。

而晋帝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腹部被人捅了个血窟窿。他又疼又怕,哭了起来。

那几个婢女很快就被制服。

李祁在不远处和王执交代事情,直到听到那声,“祁儿”的时候回头去看才发现出事儿了。

其实天青月白就守在李衷身边,但是没人会想到这几个贴身婢女会有问题。

禁军的人把人压下,何长辞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上手撕下了一个人的易容,底下是另外一张脸。

在场的其他人或许不认识这个女人,但苏慕嘉认识。

那是毓秀坊的秀娘。

除此之外,那个救了南后,肩膀还在往外流着血的男人苏慕嘉也认识。

那是周阳阳。

比猎场之乱更大的事是皇帝遇刺。

太医院里忙成一团,个个都如临大敌,不敢疏忽大意。皇后和太子都守在皇帝身边,其他和此事相关的人都被安排在了外殿,等候传召。

端王李游平日里吃喝玩乐惯了的,此刻这里面也认不得几个人,便凑到苏慕嘉身边。开口问,“我做的怎样?昨夜那样凶险,要不是我,圣上未必能活到今日。”

“王爷慎言。”苏慕嘉说。

“我又说错话了?”李游虽这样问,看起来却并不怎么在意,“贤弟你就是太过谨小慎微,两句话而已难不成他们还能向你问罪,放心,有本王在,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

于你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于我却是关乎性命。

苏慕嘉知道和人说这些不外乎是对牛弹琴,于是也只是含糊而过。他此刻没心思与人闲谈,皇帝遇刺是他没有料想到的,现下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若真出了问题,后面的路该怎么走还得从长计议。

苏慕嘉也是听端王说才知道,周阳阳是被端王带进猎场的。他这段日子忙着别的事情,本想等这次猎场的事情过去再去管周阳阳的事,没想到竟让他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周回之前之所以逼苏慕嘉逼的紧,怕的就是让他那宝贝儿子卷到这些事情里面来,他在长安自己无法来金陵,金陵里的官员又大半都曾与他有过过节。周阳阳今日救了南后是功,若赏他个一官半职,把人留了下来,往后就是羊入虎穴,到时候周阳阳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更别说还可能牵连到周平回自己身上。

苏慕嘉被人拿着把柄,周回的困境现下亦是他的困境。

几个时辰过去,一直到临近傍晚的时候,晋帝才醒过来。宋太医起身摸了把额头的汗,松了口气说,“陛下只是受惊过度,腹部所受之伤不及内脏,并无大碍,只要静心休养,不日就可痊愈。”

晋帝一醒,接下来就是该清算各人功过是非的时候了。

苏慕嘉在殿外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潘公公跨出门,高声喊了声,“传大理寺主簿苏慕嘉,入殿觐见。”

苏慕嘉起身,在众臣的目光下随着潘公公的身影往内走。

此刻天色已暗,廊上三五成群立着人,都在等着晋帝醒来。

苏慕嘉穿过他们,随人入内,进殿跪在了帘帐之外。

周阳阳的伤不重,此刻正跪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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