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嘉隔着那层里衣也能感受到李祁的身上还在发着热,可想而知身受病痛煎熬的人此刻正受着怎样的折磨。
他觉得李祁要在他怀里碎掉了。
“没有殿……陛下的准许,我哪里敢死?”苏慕嘉中间顿了一下,煞有其事的改了口,那声陛下被他叫的情意缠绵,少了些原本该有的敬重之意。
他看着李祁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揽着李祁的手臂下意识的收紧了些,却又怕人被箍的难受不敢太过用力,不知道是为了安抚李祁还是自己,苏慕嘉低头在人的颈侧碰了碰,带着凉意的唇瓣覆上了略微发烫的皮肤。
李祁却依旧冷淡着脸,不怎么理人。
“我知道错了,以后哪里也不去,日日都陪在陛下身边。”苏慕嘉知道对方这是在等着自己认错,于是轻声哄着,“好不好?”
“别离那么近。”李祁没搭人的话,他连偏头去躲的力气都没了,用来推人的手也变成了攀附,只能不满道,“我身上都是汗。”
苏慕嘉抓过李祁用来推他的那只手,握在自己手里来回把玩摩挲着,又理所当然的道,“等会儿臣给陛下擦擦身子。”
“我都这幅样子了。”李祁被人气的没法子,半睁着眼看了人一眼,声音轻的像是一阵将要消逝的风,“还想着占我便宜吗?”
“我是怕陛下身上捂着汗了不舒服。”苏慕嘉一幅被人冤枉了的样子,最后没忍不住带了些笑意问,“陛下想到哪里去了?”
苏慕嘉说完这句,等了半晌也没再等到李祁的声音,他垂眸去看。
才发现李祁已经闭上了眼,好像是累极了,再提不上一点气力多说一句话,也不知道人是不是还醒着。
殿内重新陷入一片寂静,空空荡荡的,冷清的近乎可怕。
苏慕嘉跟着安静了好一会儿,最后有些落寞的垂下了长睫。
新帝重病一事被瞒的密不透风,连苏慕嘉都是从苏笑笑那里听了消息才得以知晓。
田神医行医数十年,名声在外,又为李祁医治了多年,耗费了许多心血。若是连他都没法子,那李祁多半是凶多吉少。崔太傅和王显、王执等人心中对此都十分清楚,却没有一个人敢往这处想。
晋帝逝世尚不足十日,新帝甫一继位便骤然离世。
那大晋该怎么办?
这些年大晋式微,时至今日早已经是外强中干,李祁这么一病,让这些一心追随着他的人心痛之余,又多了些大厦将倾的凄凉之感。
他们在李祁的身上寄予了太多,再难相信还有一个什么旁的人能救大晋于微时。
这股死沉的气氛在东宫蔓延开,掩藏于先帝之死的哀伤之下,笼罩着每一个人,所有人都像是在等一个死期。
是李祁的死期,也是大晋的死期。
就连苏笑笑这次都难得有了些正形,关于李祁的病,她告诉苏慕嘉说,“这次大病虽是来的突然,但其实也早有预兆。殿下自小患病,较之常人本就体弱,平日里又劳倦思虑太过,夜里常常难以入寐,梦魇缠身,神魂无主,心神耗亡,这些年下来身子早就被毁的差不多了。这样的人心境上最忌讳大起大落,这次显然是伤了元气,就算是我也没法保证万无一失。我能做的已然都做了,剩下的还是要看殿下自己能不能撑过去。”
苏笑笑当时与人说完,见苏慕嘉沉默不语,于是弯腰偷偷看了一眼苏慕嘉的神情,十分关心道,“你不会哭了吧?”
“你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己,他若死了……”苏慕嘉当然没哭,他一直很冷静,甚至听到苏笑笑那么问的时候还有些漫不经心的想讥讽回去,但那个死字陡然从自己嘴里出来的时候,苏慕嘉却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顿住了。
“他不会死。”
苏慕嘉自顾自的反驳自己刚才的假设,但或许是因为这句话太过苍白无力,显得有些天真执拗。
苏笑笑其实觉得苏慕嘉那个样子有点可怜,就像是一只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被主人丢弃的狗。
明明一个坏到了骨子里的人,现在却自设软肋,心甘情愿受人拿捏牵制。
苏笑笑实在想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怕旁人起疑,苏慕嘉白日里还是照旧去翰林院做事,晋帝丧期还未过去,但落到翰林院头上的事情却不少,苏慕嘉也跟着众人一起忙的脚不沾地。等到傍晚散值该回府的时候,苏慕嘉再去东宫里看李祁,他日日夜夜不知疲倦的守在人床边,亲手给人喂药,哄人吃些粥食。
他将人照顾的细致入微,后来许多事情连原来李祁身边的那几个贴身伺候的大宫女也插不上手。
李祁大多数时候都不太清醒,苏慕嘉就坐在人床榻边上翻些记载着各类疑难杂症的古籍医书打发时间,有时候也跟人讲话,但都是他一个人在说,都是些无聊琐碎的小事,也不在乎李祁有没有在听。
李祁那几日除了喝药吃粥,便是日夜不分的昏睡。他鲜少有精神好的时候,时常正和人说着话,下一刻就不省人事了。
他有时候迷迷糊糊的会听到有人一直在自己耳边说着什么,对方说的那些很多他都听得断断续续的,和那些七零八碎的梦一起很快就被忘了个干净。只隐约记得有一次好像是苏慕嘉说他小时候特别想吃一碗浮圆子,但那个时候年纪实在还太小了,连偷掠抢夺的本事都没来及学会,父亲自然是不愿意买给他的,阿母不忍心,在他生辰那日偷偷给他买了一碗。父亲知道之后责怪阿母败家,发了好大的火,动手打了阿母,那碗浮圆子也被打翻了,父亲的脚把那些圆子踩进了泥里,他最后也没吃到一口。
那天阿母在地上躺了很久,他就坐在一边,看着阿母一点点凉了身子。
苏慕嘉说完,然后有些自嘲的笑道,“好像对我好的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崔太傅之前便从李祁的口中听过苏慕嘉的名字,也知道李祁看重对方。但苏慕嘉来的实在太过频繁,崔太傅觉得苏慕嘉的一个外臣夜夜留宿在东宫不太妥当,于是出言让人回府,后面有什么事了再传他进宫。苏慕嘉当时面上没有违逆人的意思,极为顺从的站起了身,心里正盘算要着找个什么法子继续留下来,就感觉到自己的衣袖忽然被人拽住了,力气并不大,苏慕嘉察觉到了之后很快顿住了身子。
他低头去看,就见李祁正把他的那片袖摆往手里攥。暗红色的云纹官服映衬着清瘦苍白的指节,看的苏慕嘉的心莫名颤了一下。
“苏慕嘉。”
李祁像是又被什么噩梦魇住了,眉心还蹙着,半梦半醒的呢喃着叫了声苏慕嘉的名字。
李祁病里也睡不安稳,时常被噩梦惊醒,每次这种时候苏慕嘉便会弯腰俯身把人半抱着,一下一下轻拍着对方肩头去安抚。这让李祁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母后也是这样哄他睡觉,于是心里渐渐踏实下来。后来次数多了,两人都养成了习惯。
李祁后面再从梦里惊醒,有时便会下意识的叫苏慕嘉的名字。
苏慕嘉顾忌着还有崔太傅在场,没有像平常那样去安抚对方,当下只是反手握住了李祁抓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然后半蹲下身应道,“臣在。”
李祁没睁眼,听到苏慕嘉的声音之后稍微安心了些。缓了一会儿又小声跟人抱怨道,“头好疼。”
苏慕嘉听到李祁软着声音跟自己这么说话,霎时间心软的一塌糊涂。也不管还站在一旁的崔太傅了,起身坐到了床头,让人躺在自己的腿上,旁若无人的给人按起了额头两侧的穴位。
李祁似乎是不喜外面透进来的日光太过晃眼,偏头躲进了苏慕嘉的怀里,疼痛随着苏慕嘉手上的动作得到纾解,李祁终于觉得舒服了一些。
崔太傅看着这幅场景,心里也觉得两人似乎亲昵的有些过分了。但他最后到底没往其他地方多想,只以为是李祁对这个年轻的品官信任亲近,见李祁显然是想让人留下来,也就随人去了。
第76章
崔子安奉命带兵回朝,一众北府军还驻扎在皇城外面,崔子安作为将领报了几次要面见新帝,却一直未得到允准。
他不是肯善罢甘休的性子,最后在某日夜里找到了苏慕嘉府上。
崔子安如今手握重兵,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的动作,自然也不能像往日一样肆意妄为直接登门造访。他没走正门,趁夜翻墙进了苏慕嘉的府里。
李祁的病终于好转了些,苏慕嘉这夜趁着人睡下了回了趟府。他一直到将近丑时的时辰才回到府上,一打开门,就看见了里面正坐在梨花椅上翘着二郎腿打瞌睡的崔子安。
苏慕嘉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抬手止住了外面要跟着一起进来伺候的丫鬟,随口吩咐道,“在外面等着。”
苏慕嘉转身关上门,旁若无人的解了披风,走进去的时候顺手拿起灯剔在灯盏里挑了挑灯芯,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
“崔将军。”苏慕嘉转眸看了眼崔子安,笑道,“好久不见。”
崔子安等了有一个多时辰,正是犯困的时候,也懒得与人弯弯绕绕的假客套,再加上他现在心里确实着急,索性开门见山的问人,“皇宫里面不对劲,连我也不让进,可是萧远出什么事情了?”
“萧远。”苏慕嘉把这两个字拆开揉碎了,慢悠悠的在嘴里重复了一遍,而后转身懒洋洋的倚在桌旁,抬眼发问,“身为臣子却对陛下如此直呼其字,这便是崔将军的规矩吗?”
这是崔子安当时在猎场羞辱苏慕嘉所说的话,现在被人用一样的话噎了回来,崔子安当然听出来了苏慕嘉这是还记着往日的那些仇,故意给自己难堪。
崔子安这些日子吃了些苦头,他以前在金陵的名声算不上好,年纪又小,封将一事虽然名正言顺,但是手底下那群人却并不服气,只觉得他大概又是一个仗着身份家世想去军营里混些军功出来的草包而已。因为这个,他管起手底下那十万大军便麻烦的很。还有粮草物资的诸多事宜,他作为主将不仅要和朝廷那些人精来往,还得跟其他营地的主将打交道。崔子安到底是晚辈,免不了被给脸色瞧,这么些日子下来,被磨掉了不少脾气性子。
现在不是耍威风的时候,萧远的事情要紧。
崔子安这样想着,第一次在苏慕嘉面前放低了身段和人道,“从前我确实因为周回对你多有偏见,多次为难于你。但我以为都是些小打小闹,未曾想过苏大人如此介怀。这样吧,你若心中还是不舒坦,不如趁着这次把气都撒出来。今夜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今夜过去,这些事情就算翻篇了,怎么样?”
实际上崔子安能退让到这种地步,除了他着急知道李祁的情况之外,还有另外的原因。
此次洛阳的事情他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平心而论,当时民怨沸腾,杀太子平天怒的流言甚嚣尘上,若不是最后身处洛阳的苏慕嘉找到解决怪症的法子,又及时递了文书回金陵破了那些流言,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让崔子安意识到,不论苏慕嘉再怎么不择手段,但他的确是能帮李祁稳固皇权的人。
崔子安一番话说完,苏慕嘉稍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站直了身子朝崔子安那边走了过去,手垂下去的同时指缝里划出了薄刃。
崔子安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苏慕嘉抬起的手里有寒光在闪,带着劲风,毫无犹豫的朝着自己脖子而来。
他哪能想到苏慕嘉会上来就下死手,常年习武的习惯让他本能的去躲,可苏慕嘉却步步紧逼,一点缓神的机会也不给人留,两人实打实的过了几招。
“你会武功?”崔子安对人毫无防备,一切又发生的太快,竟然有些落了下风。他往后退了两步,肩膀还有些隐隐作痛,他不敢再小瞧对方,手上握住了自己的佩剑。
看人拿起了佩剑,苏慕嘉也漫不经心的顺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那把纸扇,下一刻他忽然抬眸,纸扇陡然在手上展开,带了力道直直朝着崔子安眼睛的位置飞了过去。
崔子安屈肘去挡,苏慕嘉趁着这个时候欺身贴近,两人身形交换,等纸扇掉落在地的时候,崔子安的脖子上多了一条血痕,然后他们各自都停了手,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忽然安静了下来。
苏慕嘉其实划的不深,只是破了人一点皮,但崔子安却比对方杀了自己还难受。
崔子安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低头看了眼自己指尖的血,又抬起头看着苏慕嘉,脸垮了下来。
苏慕嘉弯腰捡起自己掉在地上的扇子,重新放回到了桌子上,回身对上人的目光,像是没看到对方难看的脸色似的,笑着道,“现在翻篇了”
崔子安闭了下眼,忍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近乎有些咬牙切齿,“所以苏大人现在能说了吗?”
“陛下病重。”苏慕嘉在桌旁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崔太傅他们怕消息走漏了出去,瞒的紧,让你入宫只会徒增事端。”
崔子安在听到那句陛下病重的时候心陡然沉了下去,连生气都忘记了,拧着眉问人,“陛下现在怎么样了?”
“病势向好。”苏慕嘉说,“等到祭天那日崔将军约莫就能见到人了。”
崔子安突然想起自己刚才在人身上闻到的若有若无的药味,“你去看过陛下了,是吗?”
“是。”苏慕嘉没准备瞒着崔子安,干净利索的答道,“我日日都陪在陛下身边。”
“崔太傅和王丞相怎么会让你一个外臣守着陛下?”崔子安问。
“因为陛下想。”苏慕嘉的语气近乎坦荡,他一字一句的告诉崔子安,“他想让我陪着他。”
崔子安敏锐的从人的话里听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过往的蛛丝马迹在脑子里面连了起来,崔子安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清晰。
苏慕嘉表情淡然的看着崔子安不断变化的神色,可就在他以为崔子安会忍无可忍的时候,却听见崔子安突然很冷静的说了一声,“你会后悔的。”
苏慕嘉挑眉,“什么?”
“他是帝王,是大晋自古以来最清正自洁,将来会成为千古一帝的人。文武朝臣不会允许有人毁了他们君王的明君之名,萧远自己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或许会一时糊涂,比如现在,先帝刚刚逝世,萧远难免伤心,身边需要一个可心的人陪着,但总会有清醒的时候,你和那些东西相比太微不足道了。”崔子安说,“苏慕嘉,你自作聪明而已。”
苏慕嘉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握着茶杯的指骨明显都在发紧,低着头似乎是不甘心似的轻声道,“你又怎么知道,陛下在我和所谓圣贤明君的美名之间,不会选我?”
这话听着有些太过天真烂漫,连崔子安都不敢相信这是苏慕嘉会问出来的话,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开个玩笑。”苏慕嘉看起来很无所谓似的,单手撑着下巴朝崔子安眨了下眼睛道,“我向来有自知之明,难不成崔将军还以为我想要陛下在天下人面前承认些什么吗?不管以什么身份,我只要能得到陛下就行了,说那些话吓唬我做什么。”
“是吗?”崔子安说话向来刻薄,此刻自然也不会收敛,他毫不犹豫的撕破了那些自欺欺人的假象,告诉苏慕嘉残酷的现实,“陛下现在后宫无人,大晋又皇室子嗣单薄,等国丧过去,就会有无数权贵高官会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里,陛下会立后纳妃,还会繁衍子嗣。届时你又准备如何自处?真的还会同现在一样,风轻云淡的说你无所谓吗?”
苏慕嘉有些装不下去了,脸上的笑意发冷,“所以呢?”
“所以做些聪明人该做的事,别让陛下沾染上那些是非,也别毁了自己的前程。”崔子安说,“我与你本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此次洛阳一事你确实帮了大忙,所以我暂且相信你是真心待陛下的,往后陛下身边也还需你出谋划策,也正是为了这些我才愿意跟你在这儿费这些口舌。”
“朝堂上的事情你比我清楚。”崔子安抱着手臂,顿了一下而后半是威胁半是劝诫的道,“等真到那个时候,错当然不会出在陛下身上,但你呢,你可想过你会是什么下场?”
所以我会爬的更高,让那些人奈何不了我,让陛下也无法轻易舍弃我。
苏慕嘉垂眸,推开了手边的茶杯,“崔将军金玉良言,我记下了。”
“我明日还要当值,这个时辰也实在累了。崔将军翻墙而入想来也算不上客,苏某就不招待了。”苏慕嘉做了一个送客的动作,看着人道,“慢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