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的宅子气派,三进小院内景秀丽,丫鬟仆人井然有序。
“你说你,”老孟进了宅子就变了脸色,既惋惜又叹气,觉得不成器:“殿下许你的官职,是别人几辈子求都求不来的,你可好,倒往外推,铁了心一辈子呆在那种小地方。”
顾承武被数落,神色并没有太多变化。他看向远处,夫郎东瞧西看,对地上一株花一棵草都能好奇很久,他忽然一笑,淡淡道:“偏安一隅,也没什么不好。”
分别之前,顾承武摘下腰间令牌,不带留恋还给老孟。他似乎终于放松下来,从荣王给他埋的坑里爬了出来。
顾承武带着江云只在府城逗留三日,看尽了府城的繁华,从夜夜笙歌的酒楼到市声喧嚣的勾栏瓦舍。江云坐在桥头,飘浮的河灯映在眼里,夜灯吹拂,他靠在顾承武肩头:“我想回家了,想干娘,想满宝,想夏竹,还有大黑小黄……”他孜孜不倦把家里的活物都数了一遍。
“明日便回,快马回去两三日就能到,正好赶上过年。”
府城虽然繁华,但对于江云来说是陌生的,再好的地方也比不上家里。耳边没有满宝哼哼唧唧哭,江云始终觉得不适应。
想到这里,江云笑起来:“原以为是满宝离不开我,现在看来,是我离不开他才是。”
一想象满宝哭的模样,江云就心疼。他说完,被顾承武掰过下巴,四目相对道:“我和满宝掉水里,你救谁?”
江云:……
他忽然站起来,深深看一眼坏笑的男人,头也不回往回走。
顾承武赶紧跟上去,在人群中牵着江云,不罢休追问:“快说,你救谁。”手被江云甩开,顾承武又牵回去。
江云不想理这个无理取闹的男人,都是当父亲的人了,还跟亲儿子较劲。他决议一整天都不和顾承武说话,最后没绷住,被顾承拉到床上缠着折腾一番,江云失神看着摇晃的帐顶,实在不理解当初为什怕他怕的跟什么似的。
在府城玩了几日,回到云水县的时候。江云看到被重新修缮过的熟悉的城门,赶路的疲惫顿时消散。他从马上滑下去,步行入县城。周遭都是熟悉的景象和熟悉的人。
百姓被烧毁的房屋正在重新修缮,县衙门口也焕然一新。江云拉着顾承武往人堆里挤,总算挤到前排,看见县衙布告栏上,张贴一张告示。
“上面写了什么?”布告内容都是文邹邹的,江云只认了几百个字,一知半解看了一些,读不懂意思。
顾承武拉他出来道:“宁平府一带受灾最严重,朝廷为了尽快恢复民生,特免去宁平府及下辖的县一年税。”
朝廷敢这么做,无非也是因为国库充盈了,才大手笔一挥。也许是因为太后倒台,朝廷大权终于完全落回皇帝手里,指不定是皇帝一高兴,随手一挥免去赋税给自己庆祝。
无论如何,对百姓来说都是好事。布告旁边还有另外一张,写的是新县令已经到任,鼓励大家帮助安置流民。
流民都是无家可归的,顾承武之前并没有处理这件事情。一来不是他该管的,二来他纯粹嫌麻烦,不肯处理烂摊子,要留给刚上任的愣头青。
果不其然,这新县令新官上任三把火。来了第一件事就是安置流民,又赶上年关,他想做一些成绩向朝廷表现。也幸亏不是另一个前县令,还知道从百姓的角度出发办事。
江云和顾承武回家时,小院里正热闹。张翠兰请来的工匠正修房子,这院子虽然是他们租的,但之后还会长期住,总不能让人睡在漏风的房间里。
瓦片和木头摆了满地,夏竹抱着满宝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见门口乍然出现的夫夫二人,夏竹和满宝大眼瞪小眼。
满宝眼睛一弯,哼唧两声,是要哭的前兆。夏竹像是看见救命稻草,赶紧把满宝放进江云怀里。
“云哥儿你总算回来了!你一走,满宝日日吃饭睡觉都要哭着找你,婶子哄也不好使。”
“爹爹回来了,不难过,爹爹以后都不走了。”江云看的心疼,感觉儿子都瘦了一圈。他掂量一下,发现没瘦,小崽子反倒胖了,几天不见就长胖了一圈。
顾承武伸出头:“来,让父亲抱。”他话刚说完,满宝就扭过头不看他,似乎是在记恨父亲把爹爹带走的事。
江云抱着满宝在院子里走一圈,问道:“干娘呢?”
夏竹正给工匠师傅递瓦片,忙着道:“去市集上买桃符对联去了,婶子说准备着,就等你们回来一起过年。”
第115章
赶在春节之前, 顾家被烧毁的檐角总算修完,江云抱着满宝看一圈,干娘请的工匠手艺好, 连檐上的木头雕花都细致好看。
不止顾家,城中百姓为了赶上过年的好气象,也忙着修房子,十几日的时间, 硬是恢复到灾前的繁华。
“总算能安安心心过一个好年了,”张翠兰眼角湿润, 她躲在铺子里偷偷拿衣袖擦眼泪,感叹这生活来的不易。
江云抱着满宝走近:“娘,以后都是好日子。等年关一过,铺子也能重开。”云水县因为一场灾,反倒涌入大量木材商人,码头恢复了以前的热闹。街上铺子酒楼都重新开张。
“说的是说的是, ”张翠兰连连点头,擦去眼泪也笑了, 还有心情逗弄满宝, 大好日子她也不想感伤坏了气氛,一家人在一起高高兴兴最重要。
“我带满宝出去走一圈,再买几条鱼回来。”家里剩下不少肉菜, 那都是不新鲜的。城门重开, 江上渔翁破开冰面捞鱼赚钱,没有江鱼,也有池塘河里的。
江云抱着满宝手有些酸,他手臂往上一抬,把儿子放在肩上。小满宝扒着爹爹乖巧不哭, 低头看地上的三只小狗。忽然看见走过来的顾承武,他撇过头不看了。
顾承武捏一下儿子圆嘟嘟的小脸,没好气:“惯会给人脸色看,”他嘴上斥责,语气并不严厉。
江云把满宝给他:“宝宝近日又长了一圈,我抱着都吃力,你来。”说了话,他去卧房拿出银钱:“我去码头买鱼,你一起去不?”
顾承武摇头,和正在踢他的儿子大眼瞪小眼,“你去,李四今日要来,我在家等他。”
前几日李四已经带着老娘搬回去,虽然和顾承武亲如兄弟,那也不能真在人家家里一直住着不是。今天来,也是因为有事情商量。
出去时,满宝哼唧两声伸出手,看爹爹要走,他也要跟,活生生一个粘人精。等被江云抱过去,满宝像是吸上去似的,小手爪子刀不肯撒手。
张翠兰从卧房出来:“云哥儿,家里煤油没有了,你去街上看看有没有卖,买一壶回来。”
“记住了娘,”江云挎着篮子出门,前几天风雪就慢慢转小,到今天已经停了。冬日的太阳照在屋檐之上,城里积雪已经融化,河水有些湍急。
路过街上时,江云才乍然发现,路人都停下来和他笑着打招呼。以前买菜路过时,哪会有这么热情的画面。
又被几个婶子夫郎拉着说话,江云招架不住热情,聊了之后才知道内情。赈灾时,云水县很多百姓都喝过他家一碗粥。当时他看家里还剩不少布匹,也捐出一些给城里没有衣服穿的孩子。
江云原本只是想帮百姓一把,都是街坊邻居,平时走在路上多少都要见着面,他本来没有打算被人记在心里。
一路上都是微笑和打招呼,让江云有些恍惚,真切感受到灾后的温情。
去买了鱼和灯油,满宝攥着江云的衣裳,“咿呀”叫了几声,在一个玩具摊前不肯走了。
家里就一个拨浪鼓,还被这调皮的家伙摔坏了,没有玩具瞧着可怜巴巴,江云拿他没办法,抱着停在摊前指着给他看:“宝宝要哪个,小爹爹都给你买?”
摊上都是各种竹编的蜻蜓蚂蚱蝴蝶,惟妙惟肖,连江云看了都觉得好玩。满宝看上一只蜻蜓,江云拿了塞他手里。
“老板,蜻蜓多钱?”
“给五文就是。”
比平时贵一文钱,江云没有议价,灾后休养生息,大家都得赚钱。他要走的时候,乍然瞥见摊子上一只竹老虎,编的威风凛凛,江云没忍住一笑,只觉得像相公,他又给了几个铜板,多带走两个。
回去时李四已经来了,江云看一眼,发现李四的娘竟然也来了。他有些惊讶,一边同长辈打声招呼。
陈氏冲江云一笑,凑上来看满宝:“来,乖孩子,让阿奶看看。”她抱过满宝,江云则是疑惑看了顾承武一眼。
顾承武把他拉到一旁,道:“今日是来提亲的,李四也老大不小了。他娘见了满宝后,越发急着抱孙子,”顾承武扬起笑意,凑在江云耳边小声道: “这愣头青,前几日硬是把夏竹堵在巷子里表明心意,两厢情愿的事,他娘也就趁着过年,上门来说事。”
江云愣了一下,他只是没想到夏竹的事情这么快就订下来了,道:“李四今日来,原来是说这件事,家里也要有喜事了?”随即他又看了顾承武一眼:“那我是不是菜买少了,该留他们在家吃饭?”
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还纳闷,怎么今日没看见夏竹出门,原来是不好意思,羞羞答答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
顾承武眉眼一笑,摇头道:“他们也带了肉菜来,晌午就在家一起吃。”
灶房开火,家里人口不少,江云挽起袖子,打了一桶热水把隔壁院的灶台也洗出来。许久不做饭,江云手艺还没陌生。
张翠兰和陈氏在那边院子忙着切肉,江云在这边处理鱼。他不太敢杀鱼,交给顾承武处理。顾承武将鱼头一拍,刮去鱼鳞鱼腹一剖,手法甚是麻利。
江云没忍住笑起来,打趣道:“你像一个鱼贩子,我们不如不开铺子,改买鱼,生意一定好。”
顾承武取出鱼腹,扔给旁边蹭吃蹭喝的五条狗,道:“以前打仗时没有吃的,被困在江边,学会了捞鱼杀鱼。你若是爱吃,回去包一个塘,专给你养一池子鱼。”
他也不是说笑,如今家里有条件,夫郎又爱吃,总不会拘着夫郎吃就是。
江云顺从点点头,偷偷看一眼各自忙活的大人们,都没有看这边。他做贼似的凑上去,在顾承武脸上吧唧一口。
有些用力,发出一点水声,没等顾承武反应过来。江云就捧着脸匆匆走开,“我做饭去了。”顾承武碰了碰留有余温的脸,嘴角翘起,手上动作都轻快起来。
他隐约发现,夫郎很爱偷偷亲他。以前还会不好意思,想亲也不敢。如今成亲一年,胆大越发大起来,在床上失了理智时也会下意识凑上来。
江云不知道顾承武心里在想什么,要是知道,他肯定决计一整天都不理会顾承武了。他打水把菜洗干净,切了放在一旁。
江云在灶台忙碌,切完要去烧火,忽然看见从房里走出来的吴水。吴水神色不安,见状忙走上去帮着烧锅。
吴水抬头看一眼江云,捏着火钳神色犹豫,道:“云哥儿,谢谢你帮我,”他抬头看着江云,要不是江云,他和女儿都已经饿死冻死了。但是雪灾已经过去,吴水也没脸一直住在别人家里,道:“我明天就走了,这几天在你家白吃白住,等我出去赚了钱,会慢慢还你的。”
他父母都是泥腿子,虽然不是什么有钱的,但是从小也是家里独哥儿,没受过什么苦。年少再娇纵那会儿,也没想过白吃别人的。
他话语恳切,江云一开始救吴水,也不是抱着让别人报答的心思,他道:“这些都之后再说,你眼下打算怎么办?”
“我想回村里看看,”吴水道:“我担心爹他们,想回村看看,他们还没见过孩子,也把孩子带回去让他们瞧,之后再到镇上缝补浆洗赚些钱,”经历一场灾难,吴水也不想躲躲藏藏了,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他这么一说,江云忽然也想回去。不知道村里的田地如何,周芝芝和柳玉他们怎么样了。江云把萝卜放进锅里,盖上盖子,想了半晌道:
“等过完年,铺子要重新开张,若是人手不够,你可以来我这里做工,只是不如竹哥儿赚的多,每天起早贪黑也辛苦,你要是不嫌弃,一月只有三百钱。”
竹哥儿如今月例是一两银子,因为他办事伶俐得客人喜欢,江云也信任他。吴水若是只帮忙跑腿招揽客人,也有三百钱。江云想过,他要是真心愿意做,以后再慢慢涨月钱。
再说了,铺子生意忙,他原本就打算多招一个长工。外面的人不知根不知底,吴水本质也不坏,做事也不偷懒,还不如招一个自己人。
灶台后面,吴水听到江云愿意招他做工,一月还能给三百钱,那可是比他浆洗缝补赚的还多。他赶忙点头,没有不愿意做的。三百钱,他自己少吃一点,也能把小妞拉扯大,还能给家里人留一些。
热腾腾的饭菜出过,李四和陈氏是客人,他俩要上前帮忙,把张翠兰急的:“不用不用,老嫂子你只管坐,菜都好了,先坐下吃。”
“我也闲不住,动一动暖和,”陈氏笑起来,还是帮着一起,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也不跟你们见外。”
她意有所指,房里不好意思出来的夏竹听见,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扭捏着不敢出去。
江云抱着满宝进来,把门关上找夏竹说话,看夏竹羞赧的模样,他也笑了,道:“日子定了没?是多久?”
夏竹这才抬起头,“嗯,大致定了,在开春后。他娘说,开春后日子好,天气也暖和,适合办喜事。”
倒是这个道理,江云琢磨一下,春后积雪融化,山里能吃的东西就多了,到时候再让相公去山上打几只山鸡野兔,添几道像样的菜,也能省些钱。
夏竹是没有聘礼的,原本陈氏打算是给五两银子聘礼,这在普通人家结亲,对于小哥儿来说都是体面的,况且夏竹是第二次成亲。
不过他没有父母,给了聘礼拿回去也还是小两口自己的,夏竹不肯要那五两银子。
江云把满宝放在摇篮里,他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交给夏竹:“给你。”
夏竹不明所以,拆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八两银子。崭新的,沉甸甸银白色,一看就是江云从没拿出来的压箱底的银子。
“这是给你的陪嫁,事情匆忙,等铺子开了以后,再给你置办几套衣柜褥子。”他打听过,若是富户嫁哥儿女儿,是要把一辈子用到的东西都准备着,家具妆奁首饰乃至去世后的棺材,他们不算十分有钱,打几套家具被褥已经足够。
夏竹顿时红了眼,把荷包塞回去:“我不要,这么多,你自己留着就是,给我干什么。铺子以后修缮,还得用钱呢。我自己能赚钱,慢慢攒也能用,你快收回去。”
不说嫁妆,单单就是柜子被褥他都不能伸手要,雪灾这一个月什么都没做,还白吃白喝白拿工钱,夏竹都觉得愧疚。
“你收下吧,”江云道:“我都问过相公和娘,他们没意见。有了钱,你自己花用也不用找别人要。”江云最能体会没钱的日子,以前在刘桂花手底下,就连一文钱也别想得到。这八两是从他自己的私房钱里出的,家里人不会插手他的银钱。
夏竹鼻尖酸涩,握着钱袋子点点头。就算云哥儿一分嫁妆物件都不给,他也没想过跟云哥儿见外。
家里还剩下一百一十两银子,放在匣子里,散碎银钱留作平时的花用,修缮铺子也是用不完的。
夏竹扭扭捏捏跟着江云出去吃饭,陈氏和李四就在外面。陈氏看夏竹,越看越满意,不在乎他成过亲的。又看一下眼自己儿子,平时挺壮实一小伙子,见了夏竹脸都红了,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没看见竹哥儿在提茶壶吗,还不去帮忙,”陈氏拍了儿子一下,换作平时肯定要骂上一声蠢小子,眼下一家子人,总要在新夫郎面前给李四留面子。
大家都笑起来,李四回过神,走上去帮忙。夏竹慌忙看他一眼,低着头在江云身旁坐下。李四也挨着他娘,和夏竹隔了两个座,两个人似乎都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