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域明置若罔闻,只紧紧盯着一旁的顾屿桐,把话说完:
“至于背后之人,正是当朝国师,李无涯。”
李无涯笑得更加嚣张,少了些平日里的内敛温和:“萧大人的意思是,我李某构陷前朝重臣,买凶杀人,事后灭口,对么?萧大人为了给你那逆臣父亲翻案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夜色里,萧域明眸中的墨色愈发冰寒,隐隐可见正欲冲决而出的暴虐因子。
是极其危险的预告。
似乎下一秒就能将此地夷为平地。
顾屿桐唤他:“萧域明。”
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他试着安抚他,拉回他的理智:“证据。”
萧域明,我们有证据的,不是吗。
萧域明被这一声传唤拉回了些神志,紧攥的拳稍稍松泛了些,抬眼看他。
清醒些后,他继续道:“陛下,冯二对其罪行供认不讳,臣已经将人移交大理寺。至于背后之人,臣请陛下——”
李无涯毫不客气地打断:“区区一个下贱的阉人,说的话如何能当真?那冯二的上下嘴皮子一碰,难道就真能洗脱当年萧誉带兵围城的谋逆罪行了?难道就真能证明是我李无涯做的局,害死了你箫氏全族?”
此时,就连那坏得掉渣的系统小光球也不禁感慨道:【啧啧,人渣啊。】
顾屿桐锤上雕栏,转身斥道:“你住口!”
城楼下,那名老人家猛然挣开了萧域明搀扶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又走近了些。
夜色凉薄。
圆月圆月,千古年间都象征着美满和团圆。
“苟活五年之久,张某无以谢罪,但求陛下能明善恶,辨忠奸,严惩李无涯,还……还萧老将军一个公道,还——还萧氏全族一个公道!”
气数将近之人此刻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气力,他转身,趁萧域明不注意,一把抽出了萧域明腰间悬着的佩剑。
“乾坤朗朗,罪臣替九泉下的萧誉将军和那三千袍泽,叩谢皇恩!!!”
“张伯——”
萧域明终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冲过去想要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顾屿桐一震:“来人,拦住他!”
顷刻间,血如泉涌,撒了一地!
张老刎颈自杀,血洒城门。
他躺在冰冷的石砖上,这里也是萧誉曾经被擒的地方,岁月流转,物是人非。
他耗尽最后一口气,拍了拍萧域明的手背,像从前在北疆带他打仗那样:
“……张伯在,不怕他们。”
云层散开,今年的月亮格外地圆。又亮又圆。
张老没了呼吸。
萧域明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静静地整理好他的衣冠,把人放倒在地面上,安置好。
随后站起身,撩起衣袍,跪在了血里。
这是萧域明第一次跪当朝天子。
“臣请陛下,为父平反。”
“为除夕夜的三千将士正名。”
寂寂黑夜,风声不息。
在场所有人都噤声了,没有一个人再说话。
顾云修不忍再看:“陛下,让这些人都散了吧。”
顾屿桐环视一圈,视线最后落在萧域明身上:“重启卷宗,翻案重查。”
萧域明抬眼看他。
顾屿桐的声音冷凌凌的,带着天家的威严:“传召五年前负责审那件案子的大理寺卿,连同冯二一并审问,不管用什么手段,七日内给朕一个结果。”
“重点看管冯二,若是人死于非命,”顾屿桐转头看李无涯,抬指轻点了点他,“你逃不了干系。”
李无涯扯扯嘴角,隐忍怒意:“陛下,早已盖棺定论的陈年旧案,还有翻案的必要么。”
“国师心虚?”顾屿桐笑笑,继续说,“另外,国师最近为国事操劳,伤身伤神,这几日就待在国师殿好好休息休息,不必外出了。”
说完,他问一旁的镜十借了三颗石子,站在高楼,精准地砸向了为首的那三名小官的脑袋。
“回去也劝劝你们大人,积点口德,一天天要这个死,要那个死的,烦不烦。”
“还有你们底下这群废物,要么回去自己割了自己舌头,免得再扰朕清静,要么每人誊抄一千遍静心诀,明日早朝前呈上来。”
“谁若是再聚众闹事,朕绝不轻饶。”
顾云修挑眉看向顾屿桐,总觉得这人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了。
这场“宫宴”最终以这样的画面收场,一群七老八十的大臣你搀着我我扶着你,逐渐离去,周围杂七杂八的人也纷纷跪恩离场。
镜十得到吩咐,厚葬三位老者。
顾云修也因舟车劳顿,早早离开。
顾屿桐屏退左右,一人背靠城墙,奢侈地发了会儿呆。
夜色下,萧域明从拐角处走出,不紧不慢地朝顾屿桐走去。
顾屿桐听到脚步声:“中秋夜宴,萧卿今晚可算是来迟了。”
“……”
顾屿桐不愿再去提及那些血和恨,而是冲他一笑,从怀里摸索出一个被油纸包裹着的物件:“爱卿吃不吃大鸡腿?”
萧域明和他一样,背靠着城墙,肩并肩。
眉宇间泛起毫不掩饰的疲惫。
顾屿桐默默挨近他,惋惜道:“大鸡腿啊大鸡腿,是你没有那个福气被萧大人看上,不过没关系,被朕看上也是一样的,朕来尝尝你。”
萧域明闻言看了眼顾屿桐,又去看他手里的鸡腿。
“你看你果然饿了吧。”顾屿桐很善解人意地替他剥开油纸,瞬间油香四溢,他开始跟他讲道理,“大鸡腿呢,是用来奖励那些很优秀的人的。”
他想了会儿,接着说,“朕奖励你,擒贼有功,为父平反,勇气可嘉。”
“还奖励你,这么多年来,一个人和李无涯斗智斗勇,谋得如今的地位。”
萧域明终于说出一句话:“臣不是什么好人。”
像是辩白,更像是不知所措。
浸淫在仇恨里,久而久之,面对善意都是这样稚拙的。
“朕知道,你父亲清白,你可就难说咯。”顾屿桐笑出声来,把鸡腿递到他嘴边,碰了碰他的唇,“尝尝。”
萧域明看着顾屿桐那双晶润的眼睛,舔去唇边沾上的油:“幼稚。”
“敢说朕幼稚。萧卿,你放肆。”说虽如此,但顾屿桐语气间却没半分恼意,将鸡腿塞进他嘴里。
萧域明明明冷着一张脸,却还是尝了尝这份属于他的奖品。
顾屿桐:“辛苦了。”
得到理解和体谅的恶人总算是摘下防备,愿意在心里给对方开一扇小小的窗:
“那时候,我在北疆打仗。新年第一天,我的二十三岁生辰日,父亲和母亲身死的消息就传了来。”
“等我打完仗赶回去后,萧府已经没了。”
简简单单两句话,被他以一种看客的冷漠陈述语气讲出来。
好像痛不在他。
顾屿桐收回鸡腿,自己咬了口:“刚刚那个张伯……”
“是父亲的麾下,我的剑术便是他教的。”
萧域明抬头望月,不知道在想什么:“如今也死了。”此后人间,再无至亲。
忽然间,双肩搭上来一只胳膊。
顾屿桐用眼量了量两人的身高差,不经意间踮起脚,把人肩膀勾住,拍了拍:“朕帮你出这口恶气。”
他其实也知道,人死不能复生,这口恶气谁也出不了。
但他想到便说了,脱口而出地、下意识地。
毕竟在他看来,萧域明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哄。
萧域明的眼神深沉而疲倦,唯独眸心那点黑像是微微亮起。他低头看说话人:“嗯?”
“不是说好了今夜带你去偷解药嘛,朕一言九鼎,从不食言。”
“现在?”
“对啊,现在去。早日解了你的毒,也好早日从你手里拿到我体内催情散的解药不是吗?”
眸心刚刚燃起的那点亮又熄灭了:“什么出恶气,原是为陛下自己。”
顾屿桐拽着萧域明的袖角,轻轻晃了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再说了,难道你敢抗旨不遵?”
两人并肩靠着城墙,肩膀随着动作撞来撞去,顾屿桐的鸡腿又实在是很香,说着说着,从来都是端着一副凶态的人竟然软下心来。
萧域明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袖角从顾屿桐那只沾满油花的手里拽了出来。
往外走去。
“萧卿去何处?”
“拿药。”像萧域明这样嚣张跋扈的人,就算是偷也要说成拿的。
“嘘!”顾屿桐快步跟上去,又开始用肩膀去撞萧域明,“我们这叫偷,这难道是什么很上得了台面的事情吗,你小声点!”
萧域明又开始摆出那副奸佞之臣的姿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行的事,能叫偷么。”
荒唐!
忠奸善恶他顾屿桐还分不出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