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唇舌交缠
前世。
蛰伏七年,最后却兵败于城门。
重生后,每每午夜梦回,萧域明都会想到那晚的情景——
宫墙林立,雕栏玉砌。
李无涯站在高台,身旁站着东凌国国君,两人一唱一和,手握兵符,调集禁军,将他逼至城门处。
东凌国国君靠在李无涯怀中,仿佛只要倚仗他,便可以高枕无忧地当他的皇帝。
被万箭穿心的萧域明只觉得好笑。
北疆战事频频,各小国联合起来,攻势愈盛,酆门关几欲失守。
东凌国虽然日渐倾颓,但百年基业尚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样都不至于沦落到被一众小国骑到头上欺负。
“萧域明拥兵自重,意图谋反,是东凌的罪人。杀。”
蠢货。
觊觎这份基业的不止他一人,想要毁掉这份基业更不止他一人。
李无涯搂着国君陛下,态度暧昧:“陛下,臣会为您守好东凌的江山。”
——萧域明死后,不出半年,东凌灭国。
他自重生回来后,午夜梦回时分总会有一种不切实感。
两世相错,记忆重叠。
在梦魇里,东凌国君和顾屿桐的脸重合在一起,而后再分开,两幅完全相同的面孔,有时端着兵败那晚的冷笑,有时弯起狐狸一样的眼斥他放肆。
关于顾屿桐的一切都扑朔迷离。
他解不了梦,但如果真要探究到底,世间恐怕只有一人能解答。
于是那日,他冲进火海,在李无涯的人把整座山庄烧成灰之前,找到了谷主。
周围火势冲天,老人家盘腿坐在假山上,招呼他过去。
“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谷主笑着笑着忽然猛咳出来,浓烟入肺,连说话都是哑的。
“先出去。”萧域明第一时间去扶他。
却被他摆手拒绝:“命数已尽,不必强求。”
谷主忽然抱起一盆身侧的天青釉花盆,这花盆萧域明很眼熟,从他们一进来开始就看见老人家在摆弄它。
“我说过的,”谷主将花盆里的那一小截枯枝摘出来,递给他,“不会让你们空手回去。”
“这是?”
“无名。”
萧域明接过那截枯枝,目有疑色。
“我的确是让你们上山找药,但又没有说过‘无名’就长在那山上。”老者脾气怪癖,行事也出其不意,“山巅上那花名唤‘忘忧’,男子服用后可温阳壮骨,安神固精,不就是当时你和那位皇帝陛下正需要的吗。”
萧域明攥拳不语。
“我知道你来是想问什么,”谷主最后因为体力不支,躺了下来,“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好事,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不是靠问出来的。”
“老夫活了大半辈子,也算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像你和他这样稀奇的人。一个死后转生,一个……”
萧域明心系此事,他眼见谷主脸色为难,于是上前一步:“另一个如何?”
“……算不出来。”谷主摇头,声音苍老而沉缓,“他的命,我看不出来。”
“您既能知晓这么多事情,怎会算不出?”
庭院中多绿植,草木繁盛,火势的蔓延速度十分快,四周高耸的林木发出吡剥断裂的声音。
萧域明看了眼,随后冲上前:“先不管了,其他的出去再说。”
“时运不齐,困厄多舛。”
谷主毫无征兆的一句话,不知是在说两人中的谁。
萧域明闻声一愣。
谷主强撑着直起身子,枯槁瘦弱的手死死地抓着他的衣物:“你要当心……当心你身边的人里、有和你一样的人。”
一样的人……?
萧域明正想开口问个清楚,“咔嚓——”一声,假山旁一棵树轰然倒下。
谷主骤然使劲,将萧域明整个人推了出去!
“谷主!”
燃得正旺的树干将两人隔开,大火阻挡了萧域明的脚步和视线。
“‘和我一样的人’是什么意思?!”
周围的火势吞噬了山庄里的一切,包括这些问题的答案。
时运不齐,困厄多舛。
直到萧域明从四面起火的山庄内脱身,这句话仍然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样的忧忡在见到凉亭里的顾屿桐时达到顶峰。
他自己活了两世,说是坎坷多舛也不为过。
可万一谷主说的另有其人呢。
从泯悲寺的金殿内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他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碰见他。
分明两人在对方眼里,都不是什么信佛之人。
石桥上,庇佑求福的佛珠散落一地。
萧域明难得一见地从对方眼里捕捉到一丝别样的情绪,和自己一样的,惴惴不安。
“所以——”
“是喜欢我吗。”
顾屿桐呼吸一滞,大脑运转得很慢,一帧帧回放那天在山洞里的场景。
除却毒性催使,那些不由自主的迎合和临至高点的拥吻又是因为什么呢。
“怎么脸又这么烫。”
“又开始了?”
知道他想起了什么,萧域明轻哂一声,分明知道那些场面有多旖旎混乱,话却说得冠冕堂皇。
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顾屿桐叽里咕噜地胡扯一通,最后抬眼看他。方才被指腹擦过的眼睑还微微泛红,撩起眼睫看人时少了几分往常的狡黠。
显得钝钝的。
“明日便是启程回宫的日子,我有点犯困,先、先回去休息了。”
这回萧域明倒是没有阻拦他,而是大发慈悲地放人回去了。待人走后,他独自在原地冷静了许久。
……佛门重地,不可胡来。
顾屿桐自然也没好到哪儿去,一回厢房谁都没搭理,脱了靴子就爬上了床,用被子把自己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翌日,祈福结束,所有人启程回宫。
宽敞的御辇里,阿黑戳了戳软座上将自己裹成一团的陛下:“陛下,您昨晚从金殿回来后就一直这副模样,到底是怎么了?”
顾屿桐闷闷出声:“别烦朕。”
隔了一会儿,毯子外果然没动静了。顾屿桐刚想把脑袋从毛毯内探出来透口气,可刚掀开毯子,眼前忽然映入一张英毅俊朗的脸。
“你……”
“是臣。”
车马队伍依然在行进中,轿辇内的阿黑不知何时被支走,不见了身影。
宽敞的御辇里,只有顾屿桐和萧域明两人。
“爱卿何时上来的?”
“方才骑马,忽感不适。”萧域明的话漏洞百出,可他俨然没有好好圆谎的打算,“如果丹毒发作,那便骑不了马了。”
顾屿桐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头,他沉默良久随后说:“萧卿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嘛?”
萧域明一把拽开他的毯子,但顾屿桐暂时不想离开他的毛茸茸毯子,一人拽,一人扯,混乱间,两人的手掌交叠在了一起。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臣没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只是觉得身上发寒。”
顾屿桐从软塌上直起身,丝毫不见外地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额头也很凉……”
“朕让镜十送药。”
“不必。”萧域明用那只冰凉的手扣住顾屿桐手腕,“可以忍。况且如今毒性深入骨髓,无药可解,再好的丹药也只能起缓解作用。”
顾屿桐眉头微动,露出些自责的神情:“若是那天我再努把力,说不定……”
萧域明毫无征兆地剧烈咳嗽起来,当然,这招同样师承顾屿桐。
顾屿桐转而把毛毯盖在他身上,将轿帘放下来,又去软塌上摸索出阿黑特地给他准备的暖手壶,塞进萧域明手中。
“陛下怎么知道臣毒发时畏寒。”
这当然是得益于他那日潜入萧府的亲眼所见了。
“……九寒丹,丹如其名。”顾屿桐说,“总不能畏热吧。”
“陛下能靠近些吗。”
顾屿桐深陷懊悔的情绪中,难得听话地靠近了些。
“臣死了,陛下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