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规矩。”
“只是不合规矩?”花朝一语道破。
烛光绰绰,陆潇年的脸隐在暗中,辨不清神色。
他想起祁岁桉出行前看他的那一眼,即使他们之间隔着一整个祈年殿,他也能感觉到祁岁桉眼神中的怨恨。
陆潇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最不愿见到的便是我。”
“那你这样一路跟着迟早也要被他发现,而且……你怎么回去跟老侯爷交待。”
这军情刺探的本不过半月的事情,可要真护送到西梁再回来,少则一月,多则两月。虽说这次赣州动乱并不影响盛京大局,但他们若真这么做了,以侯爷治军之严他们回去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陆潇年自然听懂了他的意思。
“我不连累你们,明日兵分两路,你带其他人去探军情,让槐序和清秋跟着我。只要没有贻误军务回去后我自有办法让我爹饶过他俩。”
花朝知道也只能如此,又续了一杯酒,摇头叹息,“想不到世人眼中威名赫赫的陆将军,居然背地里是个情种。”
破葱花挑也挑不完。啪地一声,陆潇年摔了筷子索性不吃了。
“我只是出于愧疚。”
这是送客呢,花朝识相起身,拂了拂自己纱袍上的褶皱,淡淡道,“愧疚好啊,等我们槐序和清秋领了军棍,你可要记得你还懂愧疚。”
嗖地一声,一支筷子如箭朝他飞来,花朝偏头双指夹住。
他走至门边,轻笑道,“下回店家问你有没有忌口,你就把你那二十八样不吃的东西报菜名似的报一遍,别嘴硬。”
话音落,又一支筷子飞过来,可惜花朝身影矫健已经闪出门外,筷子咚地一声钉进门板里,留尾端在门板上震动,发出嗡声。
陆潇年走过去拔下筷子,肚子咕噜一声响。
饭吃得不顺,人也堵心。
他朝床榻走去,准备倒头睡下。
突然门外又响起花朝的声音。
“想既合规矩地护送人家,又不招人家烦,在下倒是有个不成熟的小想法。”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黑黢黢面目狰狞的面具伸了进来……
花朝后面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了,耳边的声音一会近一会远,轰一声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会轻一会重,好像一块在黑暗海面上的浮木,随海浪浮浮沉沉。
眼前景象混乱木窗、枫园、大漠、阳光都碎裂成了斑驳倒影,还有一张张熟悉的脸变成了泥雕,干涸开裂一触即碎,随一阵风湮灭消失了。
坚持了这么多日,虽然见到了那个人,但可能还是要挺不过去了。刚才那些画面,便是人们说的回光返照吗?
如果是,他并不想在人生结束前的最后画面留下这些无关紧要东西。
他想到了那截光滑柔腻的脖颈,那片冷冰冰的薄唇。
那才是他想得到的最后画面。
*
三更敲过,两个暗影攀上诏狱入口的屋檐,几枚银针猝然没入守卫的脖颈,两人来不及留下一句话便倒在门边。
雨雾遮掩了那两道消失于黢黑大门的鬼魅身影,雨声亦吞没了这渺不足道的短暂失序,万物回归安宁。
整座皇城都在绵绵春雨中沉睡着,唯有地面下的诏狱还能听到潮虫臭鼠从死人脚边爬过的声音。
半个时辰后,杨静山在窗棂上轻轻敲了敲,“殿下睡了吗?”
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进来吧。”
杨静山推开门,床帐合拢着,看样子床上的人并没有起身。
“殿下预料得不错,果然来了人。”
“人死了么?”
“死了。”
床帐内沉默半晌,低低一声叹息微弱如风,但还是被杨静山捕捉到了。
“那就让他死得更有价值点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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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5章 逆子
次日依旧阴雨绵绵,天光未亮祁岁桉便照例进宫请安。
今日无早朝,书房内御炉浮香,皇子们如常立于两侧,他站在最末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正值倒春寒,地上紫铜炭盆炭烧的足,皇子们身上的寒气很快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最近一直焦头烂额的璟仁帝祁延难得看上去心情不错,赐了热牛乳,考问了一些时政,又点了几人作答,照例也还是六皇子祁礼得了御评。
“六儿勤敏,西郊皇陵修葺扩建一事就交由你去办吧。”
闻言众人讶然,这还是第一次父皇派下实差。
差事虽不难办,但意义重大。自前太子谋逆未遂,自尽于东宫。太子之位空悬了近十年,满朝上下都在等着这样一个信号,这修葺皇陵的差事其实就是为了准太子下六部历练铺路。
祁礼心下喜悦但面色如常,掀袍、下跪、叩头、谢恩,一番动作行云流水。
起身后,他状似关切地将目光落在祁岁桉身上,开口道,“儿臣听闻九弟从大理寺手中接过了陆家一案,九弟自和谈回来后身体一直欠佳,诏狱湿冷可要注意啊。”
“多谢六哥惦念,有御医开药,几个时辰不碍事。”
“那便好。”祁礼笑着退回到书案一侧。话头就这样引到了祁岁桉这边。
“审的如何?”祁延翻开奏折,头也不抬。
“禀父皇,昨日陆潇年虽开了口,但并没有说什么。儿臣想他伤势过重,不宜逼迫太甚,若弄巧成拙有损父皇圣名。”
“嗯,朕要的是他的口供,不是他的尸身。此事事关战局,陆氏一案令前线军心不稳,朕必须要他自己亲口认罪才能安民心、平民愤。”
陆家不同于别人,曾手握大盛三朝军权,至今朝中仍有人为其喊冤。这些官杀得尽,天下文人他杀不尽,只能是陆潇年亲口认罪,才堵得上天下悠悠众口。
祁延抬眸朝祁岁桉扫了一眼,意味深长,“你们幼时就常一同在后宫玩耍,后又有同窗之谊,替朕劝劝他。”
祁岁桉迅速低头跪下去,“儿臣与他并无私交。”
“不必紧张,外头那些传言朕没放在心上。昨天肖炳全呈上的册子朕也看过了,此案就全权交于你。”
“谢父皇信任,陆潇年勾连凌云阁致使我军大败是事实,儿臣定会想办法让他认罪伏诛。”
“就是这点才更可恨啊,”祁延神色忽地一冷,将蘸饱墨的笔扔回到砚台,“是朕之前太纵着他了!凌云阁这颗毒瘤也必须趁此机会拔除干净。”
“是,儿臣遵旨。”祁岁桉叩首。
炭盆过旺,烧得连空气都燥热。他手心出了薄汗在墨玉方砖上留下两枚印迹,转瞬又了然无痕。
“都下去吧,朕乏了。”
皇帝挥手,正欲起身去后殿,突然,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闯入大殿。
祁岁桉陡然抬头,双拳兀地攥紧。
“启禀皇上,诏狱出事了!”
金泉碎步掠过跪在地上的祁岁桉,来到皇帝面前。尖利的声音划破窒闷空气,利刃般刺入所有人的耳膜。
“何事?”皇帝转过头问。
“诏狱来报,犯人陆潇年遇刺!”
祁延瞪着金泉,“什么!”
龙颜震怒,方才还叮嘱务必要陆潇年活着,怎会转头人就遇刺了……
祁岁桉垂首跪在当中,下颌绷紧,等待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大殿里满是愕然交错的呼吸,而最终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祁岁桉的身上。
这时不知是他哪个皇兄站出来,声音颤抖道,“诏狱守卫森严,怎会进去刺客?”
“是啊父皇,听闻九弟昨日已经将典刑司的人都撤换走,换上了自己的护卫,怎还会出此等事?”
“人如何?” 祁延略过这些问题,问道。
金泉垂首道:“死了。禁军巡卫今早发现昭狱外侍卫被毒针杀死,而陆潇年已被火油烧死在大牢内。”金泉恭身垂首道。
“烧死?”祁延疑惑地问,“昭狱起火怎会无人知晓?”
“回禀陛下,经仵作验尸,陆潇年是先被刺客用利器割喉,然后将尸身丢入火桶泼油焚烧,因此火势并无蔓延。且昭狱位于地下深处,浓烟被锁在地牢内并没有散往地面,加上昨夜的雨……”
祁延勃然拍案,金泉立刻禁声。
“那如何确定被烧死的就是陆潇年!”
金泉躬身碎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和一份奏折呈放在宫女手中的托盘上。
宫女将两样东西转呈至璟仁帝面前──是一枚被熏黑了的鹰骨扳指。
祁延认得,这鹰骨扳指还是当年陆潇年从他这里讨去的。
那时他下朝后总带着他和几位皇子在校场上骑射,陆潇年每每输了不是怪弓就是嫌箭。最后没得赖,就赖上了扳指。一会嫌玉扳指沉、一会嫌木扳指脆,然后就觊觎上了他这个鹰骨扳指。
后来陆潇年初战大捷后祁延就将这枚扳指作为赏赐给了他。
“陛下,除了这枚扳指,大理寺已经确认了尸身,身上伤口与陆潇年前几日受刑留下的伤一致,这是仵作呈上的奏折。”
祁延翻开奏折,眉头深锁。
祁礼双膝重重跪下,见缝插针道,“父皇,如此一来陆家通敌叛国一案死无对证,如何给天下人交待!”他转头扫向垂首伏在地上的祁岁桉,凛然道,“火油烧尸的确是凌云阁惯用手段……只是儿臣愚昧,既然知道凌云阁有可能来灭口,九弟为何不加强防备还要撤走父皇的典刑司,难不成还防着父皇?”
这话无疑是挑拨,言未尽祁礼转头盯着祁岁桉双拳捶地,“九弟,你糊涂啊! 父皇是何等信任你,任天下疑言纷纷,仍派你去主审,可你……难不成凌云阁当真与你有干系,你着急灭口吗?”
一番话令本就燥热的空气几乎要爆裂开,皇子们愤慨指责,而自始至终祁岁桉眼睛紧紧盯着地砖,双臂支撑着身体不言一语。
忽而一阵咳嗽声,书房内立刻无声。祁延被福安贵搀扶着坐下缓了许久问道,“刺客呢?”
金泉抿了抿唇:“抓是抓到了,但皆是死士,他们身上……也确都有凌云阁印记。”
书房里空气凝滞住,所有人几乎都不敢呼吸了。
啪地一声,仵作的奏折被摔在地上,惊得人不由一哆嗦。“好啊,凌云阁进我大盛皇城若进自家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