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知道这一晚殿下是怎么熬过来的。乐安从小茶台上取出瓶金创膏,取了一点沾在指尖。尽管已经非常小心,但一碰祁岁桉还是疼得眉角抽动了一下。
缓了许久,他哑声道,“去报太后,说这几天住在府中养伤,就不进宫请安了。”
“是,”乐安吞下眼泪,小声劝慰道,“殿下莫要难过,陛下是做给别人看的,不然怎么可能这么轻易骗过六殿下。可陛下这心里头实际还是疼殿下的,这金创膏就是刚才让金泉公公送来的。”
胸口发闷,祁岁桉冷笑一声,“左右不过是一块磨刀石而已。”
不过身体里流了他的血,比旁人也并不多出什么。当年他跪在暴雨如注的冰冷石阶上,那样哀求他重查母妃一案他都置若罔闻,却因着别人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发配他去了西梁。那么多皇子,他独独舍得下他这一个儿子。
本以为他只要能活着回来,父皇就能答应重查此案,可不料等他九死一生地回来了却发现关于他母妃的一切都被抹去了痕迹,仿佛这个人在这世上从未存在过一般。
现在,他又有点用了,就又施舍般用母妃的一点点痕迹来折磨他、敲打他。
他有时侯甚至怀疑,自己幼时从他那里得来的那些疼爱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过。
他忆起有年中秋夜,宫宴上父皇喝了不少酒,回后宫一路将他扛在肩上,让他去摘树上的杏,摘了满满一簸拿回绛雪轩要母妃尝,说是盛京特有的,非常甜。
母妃不疑有他,咬了一大口立刻酸得整张脸都皱变了形,父皇和他憋笑憋得肚子都痛了。母亲笑嗔着来打,父皇则将他紧紧护在怀里四处躲藏,笑声传遍绛雪轩的每一个角落。
这些回忆,难道都是假的吗?
乐安见他面色沉郁便转移了话题。“殿下是怎么知道皇上定会配合殿下呢?”
收回思绪,祁岁桉摩挲着掌心的一道疤痕,“天威难测,此遭不过是赌对了而已。”
近几年边境战事频发,运往各地的粮饷最后送到将士手上的连四成都不到。打仗打得就是银子,若这么下去,国库就要被吃空了。
而安邑这次战败,连他都能看出的蹊跷,父皇怎会看不出。所以祁岁桉只好赌一把,父皇定然要收回陆家兵权,但除此之外呢?究竟是要陆潇年的口供,还是想要用他钓出蛰伏深藏在大盛血脉里那只饕餮。
所幸他赌对了——他的父皇素来名、利、权全都要。
“实在太险了,奴才昨夜一夜不敢睡,生怕皇上一怒之下……”
啊一声惊呼,乐安手中的瓷瓶脱了手,滚落到地上。“殿、殿下!有毒!”
蜜色的脂膏抹在红肿的膝盖上,说话间不知道何时就发了黑,本就乌青的患处黑褐一片,十分骇人。乐安惊慌地站起身,双目圆瞪,脑中飞速盘算着:金泉应当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谋害皇子,难道是皇上的意思……?
刚他还说皇上是疼殿下的,转头就自打了脸,他面色十分难看,鬓边立刻渗出汗来。
“殿下……皇上这是何意……”乐安嘴唇被咬得殷红,“我这就去找御医!”说着就要跳下轿子,祁岁桉一把拉住他,“无碍,不必去了。”
乐安难以置信,“为何?”
“你进来前我往里面放了些毒。”
“什么?!”乐安眼珠子要蹦出来,“是殿下自己下的毒?”
马车还在摇晃,已经驶出了皇宫。祁岁桉微微叹气,“既然要病十日,光膝盖这点伤如何说得过去。”
乐安咬着嘴唇,眉头拧成两股麻绳,纠结很久后道,“那我去请杨大人。”
他不喜欢杨静山,但奈何他是御医里最会治毒的。
乐安转身立刻跳下马车。
刚才抹药时疼出了很多汗,祁岁桉拾起帕子擦净手,这才将那狐裘拉过来覆在自己的身上。
修长手指轻轻拂过那细软茸毛,这竟是母亲的遗物,这也是五年来他得到的唯一跟母亲有关的东西。
他低头,绒毛雪白、柔软,但没有记忆中的香气,甚至连放久了的旧物味也没有。
原来,一个人存在的痕迹竟可以如此轻易被抹去。
母妃住过的绛雪轩、用过的珠翠首饰、身边的侍女太监……甚至连姓名,都被父皇蛮横地抹去了。说不上失望,只是已经习惯了他熟悉的、在意的一切都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和方式离开他罢了。
除了母妃,还有他的老师方岐山。
想起老师祁岁桉不自觉攥紧了双拳。老师不忍看他去西梁送死,在御前据理力争触怒天颜最后惨死在诏狱里。他至今记得老师留给他的那个银发飘拂的背影——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老臣这条命本在十年前就该随罪太子去了,老天让我残喘至今想来就是为了护佑你二人的,有你和潇年一文一武足以保我大盛百年安定。不做这帝师又何妨,自会有千万人踏我尸骨,辅明珠、耀万世!哈哈哈哈……”
寒冰乍破的初春,风仍阴沉沉刮骨般的冷,一阵风闯进轿厢里,吹得祁岁桉一阵寒颤。
老师九泉之下怕是如论如何也想不到,仅仅五年后,被他珍视为明珠的二人,一个将边郡舆图卖给匈奴弃城而逃,一个为了苟且于世踩在陆家的死人尸堆上奋力向上爬。
明珠……?好不可笑。
如今这世上再无人护佑他了,能护佑他的只有他自己。
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了。祁岁桉忍着膝盖上火烧般的痛踩着马凳走下轿子。
环顾四周,漆黑暗夜的尽头似有几个人影一闪而过。
他收回视线,驻足仰头望着那块空白匾额少顷,抬步迈上王府门前的台阶。
这间王府是他和谈回来后皇上赐下的,是盛京九座王府里最大的一座。
到处斗拱飞檐,珍稀草木环绕,里面多的是两个人抱不过来的朱漆柱子。内部也是一应俱全,极尽奢华之最,彰显圣眷之浓。
可唯有那宽大的朱红扁额上空空荡荡,是盛京百姓口中的“无名王府”。
因为这曾是罪太子的王府。
每动一步,膝盖都钻刺般的痛。府里的奴仆见状立刻伏在他脚边要背他迈上那高高的台阶,但被他拂袖拒绝了。
撑着走进寝殿,不料杨静山一身素衣已早早就侯在一侧了。“殿下。”
杨静山虽是御医,但轻功素来了得,看祁岁桉跨进门抬步已是费力便架起他一步掠过来到了床榻上。
“殿下怎不坐轿子进来呢?”杨静山松开手看到膝头已有血痕渗透出官袍。
“无碍,御史这几日都在盯着还是谨慎些。那两个刺客验过了?”祁岁桉脱下外面的官袍,只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和衣躺下。
“验过了,但对方做得很干净,除了凌云阁印记看不出是何身份。幸亏殿下昨日提前吩咐让人找了被关在禁军地牢里的凌云阁,才对比出那些印记有何不同。”
祁岁桉微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金创膏递给杨静山,“我来时看到四处都有人守着,你留久了怕是不妥。我这里无碍,你去给他治伤吧,务必让他活着。你这几日也要小心,祁礼不是那么好骗的,估计会一一查我身边之人。”
“可殿下……这心口上被踹了一脚,祈年殿里又跪了一夜,乐安说膝盖上还有毒,怎会无碍。”
祁岁桉唇角微勾,“我吓唬他的,那金创膏也是我母妃的方子,遇到污血就会发黑,我不这么说他哪能那么痛快让你来。”
杨静山怔了一下,随后摇头一笑,“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乐安公公……好吧,那我先到下面去,殿下尽量少动,要静养。”
说着杨静山转身进了榻后的屏风,后面是一间极为宽大奢华的浴室,足见前太子生活之奢靡。他绕过碧光粼粼的水池,走到池壁西侧。
青砖铺就的池壁有半人高,雕刻着祥云白鹤、松林飞仙的图样。他矮下身摸到一块微微凸起的砖轻轻一推,砖缝霎时开裂,竟露出一个一人宽的窄门,门后是一条长长的阶梯。
杨静山拎着袍角走了下去,身后的窄门合拢,又恢复了浴池砖壁的原本天宫祥瑞的样子。
沿着长长的阶梯走了许久,看到尽头有一扇门,推门而入是一间颇为宽敞的密室。内里应有仅有,竟然和殿下正在住的那间一模一样,只是蒙了灰尘,光线自然也不似上面那么明亮。
屋子尽头被屏风隔开的床上躺着一人。杨静山从墙上取下一柄烛台,端着烛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放在床边的圆木几上。
光线昏暗,空气里都是陈旧的味道。环顾这间密室,有大半的家具物什都蒙着灰尘,只有昨日将陆潇年押送进来后碰过的几样东西上有灰尘被拂去的痕迹。
看来是太久没有人进来过这里了。
陆潇年身上缠了白纱布,一只手腕上还栓着铁链被吊在床头。此刻他闭着双眼,似是睡着了。端倪少顷,杨静山轻轻打开医箱,取出一枚银针,放在火苗上烤了烤。
银针的细尖呈现出炫丽的蓝色,他捏着银针,再次端望着陆潇年的脸。
跳跃的烛火映得杨静山狭长的双眼星眸通红,忽然他运一股内力掼于那针尖,对准陆潇年的心口,猛地刺了下去。
第0008章 主人
针尖悬于心脏上方仅几厘,杨静山的手腕突然被一股更大的力量握住。
陆潇年缓缓张开眼,目光凌厉。“是他让你来杀我的?”
对方的内力强他数倍,杨静山知道抵不过,但还是执拗地不肯松手。直到银针从指尖掉落,在幽静密室里发出清晰的轻响。
感觉腕骨几乎要碎掉,而陆潇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么下去自己这只手就要废了,但让他说出求饶的话是不可能的,他瞄到陆潇年胸口,提掌朝那渗血的伤处劈下去。
不料陆潇年早一步看出他的意图,就势将杨静山的手腕拽到他自己胸前,挡住了这一掌。
距离过近,饶是杨静山反应再快也已然来不及收回,他紧着撤回半分内力,但还是结结实实劈在自己的小臂上,顿时小臂上有骨头裂开的痛感。
脚步不受控地向后踉跄,在撞上桌案前堪堪稳住了身体。捂着自己被震麻的半个臂膀,杨静山眼神愤恨地望着还在床榻上躺着的那个人。
只见那人慢慢坐起身,被铁链铐住的那只手发出哗啦哗啦响声,密室幽静,回声四起。陆潇年抹去胸前伤口的血,抬眸时不见了那种悠闲散漫,目光里是杨静山从未见过的陌生。
也是,短短五年,稳坐三朝、枝繁叶茂的陆家都翻天覆地,还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呢。
眼前的陆潇年也早不是那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陆二公子,因为他认识的陆潇年做不出置满城百姓于不顾,投敌叛国的事。
他的十一个兄弟都死在了安邑那一战中,无一生还。
杨静山眼眶通红愤恨地看着他,“你还有何脸面回来!”
陆潇年目光淡淡的,语调比那目光还要平淡几分,仿佛是在谈论一场根本与他无关的事。
“我也不想,奈何没跑掉啊。倒是你,怎么吃了五年皇粮便真忘了自己是谁了,对你昔日的主子竟也敢如此无礼了。”
即便坐着,陆潇年的高大身形在地面上仍投一片巨大阴影。
杨静山被笼在这片巨大的阴影下,抬眸望那双平静的眼眸,巨大的悲伤和愤怒涌在他胸口,他几乎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没忘。”杨静山的双拳紧紧攥着,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但,此仇必报。无论是谁害死他们,我花朝必亲手将其碎尸万段!”
噗呲一声,陆潇年居然笑了。“所以,你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们?”
他揉了揉自己被卡出血痕的手腕,铁链继续哗哗作响。“我知道你怪我当年没有带走你,但你现在不应该感谢我吗?不然你此刻也不过是那两万亡魂中的一个小野鬼儿罢了。”
杨静山遽然抬眸,眼眶四周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我倒宁愿同他们一起死在战场上。”
他缓缓卷起自己的袖口,随着官服粗陋布料一寸寸上移,一道道新旧不一的疤痕展露在空气中。“不能同生,杀了你,便可随他们同死。”
无人知晓花朝虽是个军医,但是却最怕疼。他在别人身上可以破肚缝肠,但对自己,哪怕擦破一点皮也不愿意。以往要没有军务在身,他总是要穿最好看的衣裳,爱惜自己的发肤胜于父母。
而自从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夜夜难眠,只要闭上眼睛就是那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孟春、清秋、槐序……还有他的妹妹——桃月。
“杀我不急。”陆潇年从那伤痕累累的手臂上收回视线,淡淡开口道,“你的任务还没结束,待你向我交了差,我便可将命交于你。”
“你要我潜在九皇子身边获取他的信任,这我做到了。”杨静山将情绪迅速敛起,整理好衣袖。
“那另一件事呢?他的心疾,你可医好了?”
“原本快医好了……”杨静山忽然沉默。
别的皇上可能是演出来的,但那一脚绝对不虚。这一脚让他这五年来在祁岁桉身上下的功夫几乎废了一半。
从杨静山略带沮丧的神情,陆潇年似乎已经猜到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微微抿唇道,“嗯,这便对了。他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欺君,总是要拿点什么来换的。”